賈平凹的作品,向來以深刻著稱,《古爐》也不例外。

《古爐》是我2012年購買的一部長篇小說,買來後一直沒時間去閱讀,今年春節後,我才開始翻看。怎奈一忙,讀了幾頁後,又擱置一旁。就這樣,斷斷續續,直到昨天,才將這部60余萬字的長篇小說閱讀完。


古爐,這個名字有些古色古香,很像賈平凹收藏的一件寶物。想必這部小說一定很優美很有傳說的經歷,可實際上它卻是一部讀著很沈重很深刻的作品。這個名叫古爐的村子有著傳統的燒瓷技術和純樸的民風,人們勤勞又擅長燒制瓷器,雖然極度貧窮,卻也相安無事。在貧瘠的土地上,古爐村似乎沒有過大豐收,全村的馬、牛、羊、雞、狗和豬等卻興旺生長,即便發生了豬瘟,人們還是可以吃上一頓豬肉的。在偏僻而沈寂的年代裏,古爐村保持著一種山水清明的美,美得都讓野獸感動,那狼們就時常成群結隊從村口經過。


將小說起名叫《古爐》,賈平凹自有其深意:“在我的意思裏,古爐就是中國的內涵在裏頭。中國這個英語詞,以前在外國人眼裏叫做瓷,與其說寫這個古爐的村子,實際上想的是中國的事情,寫中國的事情,因為瓷暗示的就是中國。而且把那個山叫做中山,也都是從中國這個角度整體出發進行思考的。寫的是古爐,其實眼光想的都是整個中國的情況,寫‘文化革命’這一段,實際寫中國人的生活狀態。”在這樣的思想背景下,賈平凹的《古爐》才鑄造而成。1965年底,古爐村開始發生一連串的騷動。幾乎是所有的人,各懷心腹事,一起投入這場聲勢浩大的“文革”運動中。很快,這個寧靜祥和的村子呈現出一個從對立到對抗、從猜忌到大打出手的殘酷場景。由此,古爐村人一下子跌至精神與肉體劫難並存的領域之中。


“文革”之後,賈平凹一直在回避。回避什麽呢?他在回避一種難忘的記憶,回避一種曾經的傷痛與印痕。《古爐》雖然是賈平凹年少的記憶,但這記憶絕非簡單性的回憶錄,也不是自傳,而是十分生動的小說。當然,這小說所采取的寫實方法,使這個自古以來就以燒陶瓷為業的村子不僅有聲有色,還有氣味有溫度。我出生於60年代後期,對“文革”沒有什麽印象也沒有什麽感受。我想,一個歷史時期裏的歷史大事,總是有其前因後果,總有其來龍去脈,不好僵硬地用今天的眼光去審視昨天,也不能用昨天的故事代替明天的預言。自喜歡品讀後,自己也接觸了許多反映“文革”時期的作品。這些作品多是講傷痛的,間或帶有一種反思一種批判,這些,在我的心中就有了一些不舒服的感覺,似乎再提及“文革”,自己也跟著不寒而栗了。經歷過“文革”的人,自然有著自己的感觸與記憶,沒有經歷過“文革”的,自然也沒有什麽深刻的體會。但是,有一點是真實的,那就是無論親身經歷,還是後來感悟,一旦反思起來,就會顯得很透徹、很深刻。


所以我說,一種反思其實還不只是一個人的、一個集體的,它可能還是一個國家的、乃至整個民族的。反思有時就是一種再傷害,它會讓人痛苦不堪。記憶沒有印痕,可文字卻有印痕。變革的、顛覆的、扭曲的、變異的,人們的思想人們的追求,曾經都發生過顛覆性的變化。這也許是一個歷史時期的必然,也許是一個民族發展中難以逾越的苦難。就這樣走下去,我們漸漸忘了疼痛。我們還有什麽可以重新選擇的嗎?沒有。命運註定的,不管是歷史的還是現實的,不管是福是禍,我們別無選擇。可以斷言,對於歷史的接續,我們只能坦然面對,絕無一絲一毫的回避的余地和回避的機會。


狗尿苔,不是植物,而是小說中的主人公。這是一個只有12歲的農村孩子。對於這個孩子,你可以把他作為賈平凹那曾經的少年,也可以作為一個敘述故事中的主要人物,總之既是一個真實的人物,又是一個虛構的角色。賈平凹用狗尿苔的黑瘦、矮小乃至醜陋,講述出古爐村裏一場暗淡的、消沈的、變異的悲劇,讓人不知不覺地走進那個神秘的古爐村。狗尿苔本就來歷不明,幼小時從河水中被救起來到這個陌生的古爐村,沒有爹媽,唯一的親人就是與他患難相依的婆。沒有誰能重視他,就連正眼看他的人都很少。在村裏,狗尿苔是一個常被欺負被侮辱的人,可他卻時常準備一根火繩來方便那些抽煙用火的人。他並非為了討別人的喜歡,而是自我求得別人的尊重。他沒有讀過書,也不識文斷字,卻有著會聞不祥氣味兒、能與牲畜家禽甚至是天上飛過的鳥兒對話的特異功能。


賈平凹這種創作方式,在他以前創作的作品裏也曾出現過。無論是以實寫虛、以最真實樸素的句子著稱的《秦腔》還是到這部漸進回憶、實為反思的《古爐》,他都是意圖用創造出來的特有人物的獨特視角來“讓陽光照進,空氣流通”。在狗尿苔這個人物身上,賈平凹真的就做到了這一點。小說中,狗尿苔起初從每天關心肚子的饑飽,到最後關註村裏的生死攸關,這個12歲的少年,逐步變得成熟起來。而成熟中,古爐村卻走向了一種顛覆,走向了一種死亡。賈平凹把狗尿苔的世界盡量寫成一種包含委屈性的童話世界,可我卻認為,狗尿苔的那個世界,是怪異的,而且還有些悲慘。狗尿苔原本喜歡問這問那,可到最後,他什麽也不想問了,就像文尾寫的那樣:“狗尿苔要說什麽,一股子風從一棵樹後走近了,呼地封住了他的嘴,他就不再說了,而風自此刮大了。”一場扭曲的變革,把一個天真的少年催生成一個成熟的人,是古爐村的悲哀,還是一個時代的悲哀?
賈平凹信佛,這與他的性情和思想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這也沒有什麽大驚小怪的,換一句話說,這一點似乎與他的文字一樣,都是順理成章的。與其他作品一樣,《古爐》中也有一批豐滿的人物形象,霸槽、天布、杏開、磨子、竈火和善人等,而讓我最感興趣的就是善人。一個善人,喋喋不休地在全書之中以“說病”為樂,最後卻在一種無奈中讓烈火將自己燃得只剩下一顆燒焦的心,不免讓人傷懷不已。“說病”是善人拯救人們心中殘存的善良,驅趕邪惡的說教方式。古爐村原本無病,善人一心向善,不足為奇。忽然之間,古爐村病了,古爐村的人都病了,善人終於找到了自身的價值。賈平凹說,他曾經在西安城南的山裏拜訪過眾多的隱在洞穴和茅棚裏修行的人,曾經見過一位並沒有上過大學卻鉆研了十多年高等數學的農民,曾經讀過一本自稱是創立了新的宇宙哲學的手寫書,還有一本針對時下世界格局的新的兵書草稿,曾經與那些堪輿大師、預測高手以及一場大病後突然有了功力能消災滅禍的人交談過。賈平凹可謂學有所成,他的筆鋒自然也就不同凡響。這一點,無論是在描述狗尿苔會聞氣味,還是敘述善人“說病”,都能讓人感受得十分鮮明。
咱們還是接著說善人。善人是一個很有智慧的人,他對人世風雲、家長裏短看得很清楚明白,也很長遠。賈平凹將小說中寫善人的文字,寫得極為深刻,讓人品味之中頗受啟迪。若在今天,以善人的才智和特長,肯定能發大財,至少生活得很殷實。可在“文革”時期,這種才智和特長,無疑就是一種自尋煩惱、自討災禍。古爐村的很多人將其視為拯救自己的稻草。在善人“說病”時,人們能在心靈中獲得一絲慰藉。而那些激進的“革命人”,比如霸槽等人,卻斥善人為迷信、“四舊”,欲除之卻又畏懼,不除之又恐不能顯示自己的“革命性”。“說病”的主題內容,與其說是善人的理論,倒不如說是賈平凹的思想。比如,善人的施舍論:“一個人即使沒錢,也可以給予呀。”“起碼可以給予人五樣東西。一顏施,就是善笑處事。二言施,就是多鼓勵贊美和安慰的話。三心施,就是敞開心胸待人誠懇。四眼施,就是用善意的眼光看人對事。五身施,就是以行動幫助他人。”賈平凹歸納得多好啊,對這五種施,我深表贊同。想想現實,我們多少人除了舍不得財施外,連一個微笑都懶得施,真是吝嗇得連鬼都掩面而泣了。


善人“說病”,是箴言,更是哲理。善人善語,語出皆醒。賈平凹通過善人說病,自然就將自己的佛心善意說給廣大讀者聽,自然就有了與眾不同的效果。所以,不要簡單地挑剔一個農民怎麽會、怎麽能說出與古爐村人不一樣的話,而要將其作為一種環境中的解說或者說是註釋來讀。善人這些話或許與他身份不符,可是古爐村也真的需要他來說出這樣深刻的話。時代變了,古爐村物是人非,可善人的這些話似乎並沒有落伍。他在烈火中永生,他那曾經說出的話也自然浴出一種不朽的真諦和深刻的內涵。

幫派自古有之,造反派自然也是要分幫派的。在那個造反有理、武鬥橫行的年代,古爐村也難以脫俗。連起碼的理智、理性都沒有,比天生的無知更可怕。本該善良、勤勞、樸實的古爐村人繁衍出了一群自私、狹隘、好鬥的異類。從簡單的夜姓與朱姓的對立,到榔頭隊和紅大刀隊的相繼組建對抗,古爐村終於從安靜走向毆鬥走向殘破。閱讀古爐村,我時常在想,好鬥的村民,不與天鬥不與地鬥,為何不顧日漸荒廢的土地和坍塌廢棄的爐窯,熱心搞什麽武鬥呢?中國的農民,不該這樣,也不能這樣。小說中的那些人物們,其實本可以成就一番作為。比如,那個霸槽那個天布。他們都是不甘碌碌無為的人,假如不組織什麽榔頭隊去打砸搶,而是幹點兒正事,靠燒瓷器靠手藝乃至靠種地,肯定會有所作為,至少能維持生計,可他們卻都像飛蛾撲火般投入到造反的洪流之中。他們名噪一時,威風一陣,最終卻給自己給古爐村帶來了難以醫治的傷痛。這些,既讓人大惑不解,又讓人嘆息不止。


作惡多端,必遭懲罰,搞武鬥也不能除外。小說結尾,古爐村召開了公審大會,公審的犯人有榔頭隊的頭子霸槽、紅大刀隊的頭子天布,有前來為榔頭隊當幫兇的罪魁禍首馬部長、胖子,當然還有殺人犯麻子黑、當幫兇的守燈。這邊公審,那邊就有人在河灘上挖好了沙坑,“每個沙坑前都站著一個端槍的人。”挖坑幹嗎,當然是給犯人挖的死亡墳墓。公審一結束,“犯人就被拉過來了,是每個犯人被兩個人拉著,那不是拉,是駕著跑,他們三個一組三個一組十分快地跑了過來,竟然經過了蘆葦園邊的沙渠,再往河灘跑去。”身負血債的人,最終都受到了懲處,這也算是罪有應得吧。古爐是燒火用的,古爐村就是燒起的一爐火,有熊熊燃燒的時候,當然也就有熄火的時候。小說在結尾處,霸槽的私生子出生了。賈平凹要說什麽呢?要說榔頭隊後繼有人了呢,還是說霸槽的後代還將繁衍什麽新的罪惡?不敢想,也不能去想了。但不管怎麽說,醒悟了的古爐村人,一定會擁有自己的理性,也一定會以新的方式創造自己的嶄新天地和生命歷程。


亂世出重典,在《古爐》中成為必然。“文革”時期那樣亂,為何社會犯罪類別和數量少呢?就是國家之“威”沒有喪失。不管你是文鬥還是武鬥,只要你敢於挑戰人倫和道德底線或者說作惡多端,一定會受到嚴懲。小說意圖反思“文革”,卻沒有走向始亂終亂的固定模式,讀來讓人為之信服。話題再延伸一下,上個世紀80年代初,懲處犯罪分子令人歡欣鼓舞拍手稱贊。這說明什麽,說明嚴懲犯罪深得人心。正因為如此,那時候的社會風氣也很幹凈。如今大談經濟時代、經濟社會,導致物欲橫流、社會問題頻發,究其原因,就是懲處犯罪分子的手段趨軟,缺乏應有的震懾力度,致使一些犯罪現象和問題得不到應有的根治。不信?當年貪汙犯王守信裏裏外外貪汙了53萬元,就被判處死刑並很快執行,而現在的貪汙犯所貪汙的金額數目令人瞠目結舌,有的卻能逃脫死刑,怎不叫人疑惑?


有人說,司法要體現人權。豈不知,保護人權與懲戒犯罪沒有任何矛盾,更不能讓人權論成為開脫罪責的理由。說得更直接一些,用人權論代替懲戒論,實質上就是開脫罪責的借口。根治疾病,需要痛下決心,更需要一劑猛藥。諱疾忌醫或麻木不仁,不僅會延誤治療,甚至會葬送健康的生命。美國總拿人權來對我們說三道四,其目的絕非關心我們的人權,而是假借人權,讓我們放下治療疾病的藥方,束縛我們的手腳,讓我們喪失應有的國家治理能力,讓我們的社會亂起來。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還天真地大談什麽人權,豈不悲哀嗎?法度不嚴,所謂的法律制度就會失去管控力。結合國情,嚴肅綱常,標本兼治,方為正道。


古爐村的故事,已成為我品讀中的一段記憶。小說借善人之口,把我們理該遵循的五行說得十分貼切:“這世界有五行,國家有五行,家庭有五行,心界有五行。”金木水火土,是個人的五行;工農商學兵,是國家的五行,也是國家的心肝脾肺腎。好好的國家,五行一亂,後果不堪設想。忽然想到一個問題,自己要亂或者被搞亂是一碼事,而自己不亂,卻能去把別人或者別的家庭別的國家搞亂,這該怎麽說?個人不議,就說那個美國,你看它自己亂不?它自己真的不亂,起碼現在不亂,可它卻總能把別的國家別的地區搞亂。搞亂世界,搞亂他國,這可不能簡單地說它的五行亂了,而是它的德行亂了。亂人者缺德,亂他國者還有德可言嗎?一個沒有德的國家,即便再富裕再發達,最終定將走向自我毀滅的道路。


品讀《古爐》,思考頗多。這麽多年,自己業余時間裏品讀的文字雖然不算太多,卻也體會了多種深刻,也學會了如何去思考,並使之成為自己的一種習慣。賈平凹說,寫作上癮,我說,在品讀時體會深刻乃至收藏深刻也會上癮。


合上《古爐》,放置書架,而思想之火苗在大腦中已開始燃燒。


2014年5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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