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子川:敏感高地與他的 “凹地”意識

 “凹地”首先是作為一種空間的指稱、空間概念被子川意識到的,在他的個人意識中,凹地指的是蘇北裏下河地區。據說這裏是中國版圖上最低窪的地區。同時它也是子川的出生地,他的青少年期都在這裏度過。子川是在1982年前後開始自覺的文學創作,在此之前,高郵裏下河這片窪地區是他生命的主要活動範圍,這裏西臨京杭大運河,東邊是汝定河,兩河之間又有許許多多無名的河流,在這片河套般的土地上縱橫著。 

  這些河流作用於高郵地區低窪的地勢,共同影響了當地特殊的建築風貌、耕作習慣和勞動方式。這些地方性的經驗,影響著子川對家鄉的感知,並且最終都進入到他的寫作當中。又因河套區所擁有的“人老河寬”的強烈的時空變異意識,子川的寫作一定程度上也是“為了使如此易逝的生活世界變成物質世界的最後狀態”[1]。因為,在凹地,洪水所帶來的“滅頂之災”,使幾十年、百年的建設和繁養生息,毀於瞬間,故河套區的危機意識十分強烈,危機意識又生出急切的歷史感,語言和書寫就變得格外有分量。不可避免的“變”和人為努力下的歷史、文化的延續性,就構成一表一裏的關系。
  同樣與當地的風俗習慣構成表裏關系的,是一個個高郵文人在個體經驗的基礎上,對文化心理的敏銳感知和建構,從而使人內在的一個維度凸顯出來,而這是寫作者塑造的一個敏感的高地,作為閱讀者,站在這個高地上,得以對四周的地方性景觀——內與外的,有一次認知與自省並存其中的透視。
  而作為個體存在的寫作者,子川的自我意識的萌發、完善,在對當地文化、地理歷史的認知、自省,和對特殊經驗的感知中推擁而出,他的文學意識也與之互相培育。源於地貌指稱的“凹地”,由於源於它的強烈的視聽體驗,和它所激發的活躍的記憶能力,及其帶來的對生存的反省,最終使它內在於人,凝聚成一種獨特的“凹地”意識。它在子川的時空觀、文學意識等觀念領地迅速繁殖,並最終關乎文本的美學特質。  

一, 空間中的“凹地”

  在文本的敘述中,子川將他第一次對“凹地”帶著震驚感的體會,設定在1970年夏天,這是他插隊到高郵鄉下的第二個夏天。他遭遇了“裏下河農村特有的驚天地、泣鬼神的抗洪排澇”,這是低窪地區在強暴雨天氣特有的強勞動。
  “我門前的小菜園全部沈在水下面。還有我草房左側的豬圈與雞欄,它們都在水裏,我飼養的那頭豬早已離開它的窩,跟我住到一起來……我的屋子裏一地的水,豬在泥水裏跋涉哼哼唧唧地嚷嚷,雞撲棱棱地飛,隨便撿一個可以棲止的地方,像鳥兒用爪子捉住一根樹枝,蹲在上面。”[2]
  生活原有的秩序和節奏被完全擾亂,這種狀態的持續首先喚起了他自覺的地理空間和空間對比意識,早已熟悉的事物、零碎的片段在暴雨參與其中之後,變得“陌生化”了。好奇心和興奮感促使他對當地的河流系統有了完整的了解,一種有高低、凸凹之別的空間感,參與到他對當地現象、事物的理解當中。
  相對於同為高郵人的作家汪曾祺,子川的這種源於空間意識而發出的判斷要更明確、切膚。汪曾祺也描述了發生於高郵的三十年代的洪水災害,他親歷了它,但並沒有明白地萌發,至少是在文字中沒有表露他對此的“情結”。而子川在文中多次表露了“凹地”在他思維中所占據的位置。子川寫道,他後來讀到《聖經》中上帝向世界連降數月大雨從而發動大洪水,這一經典意象,作為人類思維意識的一個母題,經常在人的夢或文學作品中被復活。這仿佛是一種由基因遺傳而來的與後天經驗無關的超驗記憶,鐫刻在人的DNA中。
  因此,“凹地”首先是作為承載洪水的容器、一個共謀,被子川意識到,他對自己的這種意識做出反映,即意識的意識:
  蘇北裏下河地區是你的出生地。那是個出了名的低凹地區。你的始終的‘凹地’意識是否緣此而生?你不知道。你只知道:那一片‘凹地’起始遙遠;你只知道,生是無法選擇的。走出凹地,是糾纏你至今不解的情結,而‘走出’的欲念,又使你永遠地與‘凹’為伍。因為,向前向上每一步的跨出,會給人一種感覺——那已經踩實的一步仍在低凹處。[3]
  “凹地”因帶來生存的威脅,而成為一個獨立的空間意象,出現在子川的文本中。
  上述摘引的文本,出自《1970年夏天》,文末標註的時間已是與之相隔近40年的2009年,此時子川已移居他處,不再輕易受到洪水對生存帶來的幹擾。但他在文中仍然以這樣懇切的語調提到它,不止一次地描述它,自己也想要弄清楚它,這難道僅僅是回憶中單純的再現嗎?“凹地”已經從空間指涉復雜化為一種隱喻,這也是子川走出了空間中的凹地,但在他的自我反省中,發覺自己並沒有真正走出“凹地”的原因。
  “凹地”作為一種隱喻,它在子川的文本中表現出興盛的繁殖力和強大的輻射能力,作為復雜的隱喻,它們的自我表現或隱或顯,它們的意義也並不都朝向同一個方向,甚至互相沖突。  

二, 作為隱喻的“凹地”:記憶的深潭

  在給一本文學刊物命名時,對名稱的選擇引發的分歧,使子川敏銳地領會到裏下河地區的一種文化心理,這種心理也與地域、空間有關。在題寫刊名時,汪曾祺建議將“蘇中文學”更名為“裏下河文學”,但負責起名的泰州文聯則更認可前者。“裏下河”與“蘇中”,在當地人的意識中,是“下”與“上”的關系、差別,這裏顯然又涉及“凹地”,顯然,他們在命名中想要淡化自己的“下”的、“凹地”的特征,仿佛為此臉面沒有光彩。
  “這地方的一上一下,差別很大。上意味著外面,下意味著裏面,上意味著高處,下意味著低窪,上意味著前,下意味著後,上意味著幹,下意味著濕,上意味著富,下意味著貧,上意味著開放,下意味著保守。”[4]

這種心理,表明“凹地”已從一種地貌,轉而成為影響人的自我判斷、自我認同的一種價值因素。但從上述描述中可以得知,這主要是基於經濟因素進行的判斷,以社會現代性為主導進行的判斷。在這對比中,“裏下河與低窪、潮濕、貧困、保守的記憶聯系在一起。”社會現代性將許多事物都卷入了這個隱喻中,農村相對於城市,手工相對於機械的批量生產,自給自足相對於價值交換,偏僻山區相對於四通八達的平原,它們的命運與“凹地”一樣,在社會現代性以其豐碩的成果所進行的自我宣傳中,它們蜷縮在隱喻的一端,遭受白眼,被告知急需被納入現代化的進程當中。
  子川在1988年曾寫有一首詩《總也走不出的凹地》,不久又出版同名詩集《總也走不出的凹地》,在寫作初期他強烈的“凹地”情結由此略見一斑。後來出版的《子川詩抄》,在卷二所收錄的早期詩作中,這首詩也位居其中。他的詩末尾標註的寫作日期透露了一些信息,寫於1988年的詩中,有三首(《總也走不出的凹地》《後來的事情》《沼澤》)都明確表達了與“凹地”相關的情感:

  凹地外面是平川
  平川外面是大山
  水往低處流
  人向很高很高的地方走
  你找不到一條可以走出去的斜坡
  快走兩步與慢走兩步
  都差不多
     ——《總也走不出的凹地》[5]

  這首詩表達處於凹地的一個青年的苦悶。詩中出現了第二人稱“你”,這表明了對境遇反觀的需要,從而表達了一種清醒的迷茫。另外兩首詩與這首詩的主題是相似的:“你陷進凹地孤立無援/遠方有兩隊散兵遊勇/你目測距離/而後使勁挪動自己/卻拿不定主意向那一邊靠近”[6](《後來的事情》),“凹地”本身就是一種困境,在早期它甚至有“陷阱”的功能,這與子川寫作中後期“凹地”向“活水井”的意象的傾斜有所不同。前期,它更像是命運給人布置的一個陷阱,這個陷阱像沼澤一樣,使你越陷越深:“綠色的淚/想必流盡了/背後的季節已經模糊/顯然陷得太深了,太深了/搜遍所有角落/找不到一絲生機”[7](《沼澤》)。這兩首詩將凹地中的情緒具體化了,《後來的事情》利用著名的歷史事件表現凹地中生存的絕望感,即大敵將臨,身處凹地的人卻“找不到一條可以走出去的斜坡”,所以這首詩是《總也走不出的凹地》中情緒的深化和具體化,這不僅是一種個人生存的焦慮體驗,同時也與子川多次提到的關於上世紀高郵30年代發生的大洪水的歷史記憶有關,這種如臨大敵卻寸步不能移動的生存焦慮,在歷史中因為天災人禍而間歇性地出現於群體的意識中。《沼澤》則是日常生活中“厭倦”與“向往”兩種體驗的混合。就像卡夫卡的“地下室”、艾略特的“荒原”與人物的生存狀態相互隱喻,子川也敏感到作為生存空間的凹地與人的精神之間的某種對應,這時凹地已不僅是作為外在環境對個體發生影響和限制,它直接地、也是隱喻化地指向人的精神狀態。當凹地徹底地實現它在文本中的隱喻功能時,它也達到了復雜化。它不僅是空間的隱喻,也與時間相關。
  “凹地”的價值因素,在個人自我判斷中的影響是正負並存的。尤其當它作為一種隱喻出現在子川的時間觀和文學觀中時,它更多表現出正的一面。語言的每次書寫,都在試圖制造“凹地”,每個詞語就是一片小水窪。而在個人史中,也會有某段時間,成為生命的“凹地”,無論生命向後延續了多久,每當其內視自身時,總自覺(或不自覺)地陷入對某一段歷史的無窮的回憶中,從那裏顯現的細節好像是無窮盡的。或者,有某種特殊愛好的人,比如愛好語言,當他在繁忙中見縫插針地沈溺其中,或讀書,或揣摩時,與整個的生活相比,這不是一種“凹地”嗎?
  是的,相對於社會現代性,子川的寫作是在恢復“凹地”在他生命中的存在。用語言保存易逝的生活世界的最後的物質狀態,在前進的時間中展開的回憶,詩歌體驗的“慢”,都是精神的圖景中虛擬的“凹地”。與物質世界不斷地更替相比,它意味著“後”、穩定,甚至是“保守”,是與經濟財富對比中的“清貧”,但它們在人的自我認同中,會立即轉化成正面的文學、文化的因素,加強人的自我認同感,讓人明晰而愉悅地領會到生存的意義,並信心倍增。
  語言、時間、記憶這三者,奇妙地熔鑄為一個“凹地”,像一個具有魔力的金杯一樣,吸引著時間回流於此,它擾亂了時間的線性的運行,而使流逝的時間重又回過頭,使時間同時具有無數個方向,從各個方向匯聚於它。這就像子川寫的:“記憶是一個深潭”(《火車終於啟動了》),“深潭”就是一個放大的杯,是一個被深化的“凹地”。  

    丟失早期作品
    也許不是一件壞事
    叢林另一端
    一條小路延伸過來
    晨風很冷
    那是早春的寒意
    一朵玉蘭花
    在上周末開放
    與往歲今日有何不同
    時間從不睡覺
    卻不記得人的情感
   ——《往事如煙》[8]

  在這首詩裏,往事如煙卻並不消散,它們在同一個心理空間簇擁著“我”,上周末、往歲、今日,由於玉蘭花,而像它的瓣片一樣,圍繞著“此刻”簇擁,在詩中喚起共存感。
  所以“凹地”在子川的詩歌中具有復雜的指涉,這主要是源於他對“凹地”的隱喻化處理。一方面,作為空間地理的凹地,在現代化進程參與到人們的意識中時,“凹地”已從中性的地貌指稱轉換成一種“身份標識”、“價值標識”,而判斷的高低之別與現代化的展開程度成正比,且這種文化心理是何時形成的,“現代化”是強化了這種心理,還是直接由它產生,這也是研究地方文化心理時一個有意思的課題。另一方面,“凹地”作為人的心理空間的隱喻,暗示了在這個空間中,不同於線性時間流逝的另一種時間觀,即因為回憶、夢、想象等造成的人的心理空間對不同時空的可兼容性,而這種可兼容性,就使人自身成為一個凹地式的存在,過去的經驗並不像自行車穿過花園一樣溜走了,而是沈積在“記憶的深潭”,雖然有的如“無意識”的淤泥一樣面目模糊,但它“也像摁在水裏的葫蘆,/不經意就浮上來。”(《咬人的狗》)。而寫作,就是在這處凹地中打撈,在子川的詩中,這種“凹地”以井、深潭的形式出現:  

    清點我的遺物
    人們會發現小巷深處
    有一口水井
    井裏有清澈溫涼的水
    ……
    井旁有人打撈
    他的少年,青年,中年
    歲月的井繩
  在井圈上勒出深深的印痕
       ——《又掉下去了》[9]           

  所以,子川所說的“凹地意識”不僅構成了他對故鄉的復雜情感,這種故鄉風貌還直接以空間的形式嵌入了他的感知之中,使他的詩歌呈現出獨特的時空感。  

三, 凹地與子川的詩歌

  有水的地方都首先是一處凹地,河道、湖泊、池塘、大海,都是低窪、凹陷的地方。這些凹地總讓人想到水,想到深不可測,或者是水的流逝的不可阻擋。子川詩歌中有大量以“水流”來暗示時間流逝、以翻滾的波浪隱喻“危險”的寫法,水自身和它構成的隱喻,幾乎作為一種無意識頻繁出現在他的詩歌中,這僅僅是一種巧合嗎?水在容器中(凹地也可以看做是盛水的容器),有以下幾種狀態:一種是水從容器中流逝,水量是固定的,並沒有補充;第二種是一汪死水,百無聊賴;第三種是水的上下層因為某種驅動力進行自循環;第四種是水流逝,同時接受外來的補給,也是活水。而與水相關的隱喻太多了。關於水的形象、生態美,汪曾祺的小說和散文就是其氣韻流轉的寫照。我在這裏想談的是始終有一種“凹地”意識的子川,“水”在“凹地”中的狀態與他詩歌的幾種主題構成的一種同構。並且,這幾種主題又往往由水和關於水的隱喻來完成。
  子川詩歌中時間主題是顯而易見的,已經有幾個研究者關註過這個主題。當子川在表達時間流逝的主題時,就與上述提到的第一種水在容器中的狀態構成了同構關系。他表達了中年時期越來越強烈的生命衰亡意識:  

   流過身邊的河
   水流速度突然快了很多
   我對動不動濫用‘提速’這詞
   深惡痛絕
——《再一年》[10]

   很想背對時間
   站著,像小河邊那棵老柳樹,
   靜聽背後流水。
   在一塊糙石上日夜打磨,生命仿佛一件利器,
   一天天變薄。
   時間流過,留下泥濘的河床。”
     ——《背對時間》[11]               

  “‘背對時間’說到底也是‘面對時間’,顯示了子川作為中年詩人面對時間時的一種姿態——他喜歡的演說方式是回憶,他展示的風格是硬朗,他所持的人生態度是寬容。”[12]吸引我的除了這種態度外,還有他表達此主題時的說話方式,在這裏,時間經過生命,就像水漫進凹地又一點點消失,這與他的凹地的生存經驗貼切地吻合了。“泥濘的河床”就是生命體的老態龍鐘嗎?“凹地”的形態之一一—河床也參與了他的生命認知和體驗,甚至直接切入到對人身體的認識。“水”與“容器”,“時間”和“身體”,構成了一種同構,而在“容器”與“身體”之間的轉換中,子川準確地選擇了“河道”這個意象,表明時間並不像水從玻璃杯中傾倒出來一樣,玻璃杯不受到影響,而是像河道,水的流逝,像是柔軟的刀子一樣在它那裏刻下印痕。子川不止一次地寫“月令詩”,如《從二月到三月》,《從九月到十月》,《月令小調》等,他的這種有趣的寫法,模仿的就是時間流和水流。
  子川詩歌表達的另一個主題是與時間流逝的主題相對,同時也相互補充的,即與生物生命不可避免的枯竭相對的精神自我的不斷得到補給。這與上述所說的第四種水在容器中的狀態構成一種奇妙的對應。  

    一年又一年
    未來的日子像高原上的氧氣
    越來越稀薄
    心中卻有許多東西
    像井,像地下水,越來越充盈
             ——《再一年》

  它是知識、詩歌、文化、經驗等對個體滋養的結果,同時也是一種有力的“自循環”,是孟子所說的“吾善養吾浩然之氣”的結果。但在這首詩中,這還是由水來完成的一個隱喻!在表達重要的主題時,水總像一股靈感的源泉湧入子川的詩行中。而這種寫作與他故鄉的風貌構成一種更大的同構:

     裏下河用數不清的無名的河水
     寫這片土地的傳記
          ——《水鄉之夜》[13]

  這是裏下河的河流,而他的筆穿過紙上的河道,構成另外的語言之流。高郵的裏下河不僅是在語言和記憶的合力作用下作為形象出現在子川的詩歌中,它還以本地事物相互作用的方式,直接影響到子川的感知,比如關於個人的感知和寫作,他寫到:

    能感知的日子多麽有限。
    一個偶爾浮上水面的青藻,
    被更多的潮水淹沒。
  ——《火車終於啟動了》[14]

  對這種細節的感知,和在詩歌中對這細節的化用,或許只有水鄉的人才能這樣敏銳,又能顯出自然、契合。

四,“陷阱”和“活水井”:從古典的到浪漫的

  凹地意識伴隨著子川的寫作,如上所述,有時凹地作為空間指稱成為文本直接描述的對象,有時凹地被某個與之具有相似結構和功能的意象所置換,這些置換意象像是“凹地”的爪牙和得力助手,在文本中盡情地發揮其隱喻功能。唐曉渡先生曾討論過子川詩歌中“井”的意象和“凹地”之間的淵源關系:
  把那片鍋狀凹地的弧度再向上彎曲一些,或將那枚子彈開出的“小花”向深處放大,就能顯示出它們和“井”的淵源關系。對子川來說,井的意象如同鄉音,具有無可替代的唯一性。我已經指出過它在《影子》一詩中的原型意味,而在《再一年》中,井的意象與“地下水”並列,被用來喻示內心的蓄積,以抗衡越來越短,“越來越稀薄”的“未來的日子”。[15]
  更有說服力的是《又掉下去了》一詩。在這首說不好是舉重若輕還是舉輕若重的詩中,“井”被想象為詩人象征性的終結之所,一個接納、容涵了他一生“遺物”的情感淵藪。[16]

  “井”與“凹地”,二者間有淵源關系,唐曉渡把井作為具有原型意味的詩歌意象。在文化意義上,井的內涵要比凹地鮮明、具體、明確。但從子川詩歌的整體特征來看,子川選擇了“深潭”、“河床”等其他與“井”並列的功能性意象,綜合來看,這些意象共同的特征就是“凹”,它們與子川的凹地意識不僅僅是不謀而合的關系,一方面它們是“凹地”的具體化,是為了達到其隱喻內涵,“凹地”在詩中所展開的一系列具體意象;另一方面,它們又顯示出“凹地”意識作為一種空間生存體驗,對創作者子川的詩歌想象、詩歌元素構成方面的潛移默化的影響。所以,我傾向於認為當把“凹地”作為文本中的核心意象和概括性意象時,我們就能理解為何子川偏愛與“凹”、“凹”的容器中的“水”相關的意象了。
  在詩歌中以隱喻方式出現的凹地和其變體,以其綿延性展示了凹地、凹地意識對子川寫作的持續的影響,在本文的第二部分,提到“凹地”在子川詩歌中有一個由“陷阱”向“活水井”變化的過程,同時這也是“凹地”在子川詩歌中隱喻內涵的主要構成。T·N·休姆對“浪漫派”和“古典派”曾做過有趣的區分。在休姆看來,把人看作一口井,一個充滿可能性的貯藏所的,可稱之為浪漫派;而把人視為一個桶,一個非常有限的固定的生物的,可稱之為古典派。[17]這個關於井和桶的比喻,與子川關於凹地的兩種態度有異曲同工之妙。對於凹地,子川的詩歌中並存著浪漫派的和古典派的兩種態度。《總也走不出的凹地》典型地代表了他以古典者的眼光去回視凹地時的態度,這時“凹地”作為空間是封閉有限的,它能提供的經驗、想象也陳舊有限,在這時“裏下河與低窪、潮濕、貧困、保守的記憶聯系在一起。”而當他站在“浪漫派”一邊時:

    一馬平川的裏下河,
    有著無限多的河流、橋梁,與舟楫。
    那是一片著名的凹地,
    想象的空間無比深邃。

    許多年後
    悄然回想故土,
    最初的煩惱早已遺忘。
        ——《想起大山》

  這時凹地充滿了可能性,而這部分原因是由於當年的煩惱已不再影響到對凹地的判斷,另外,“凹地”的隱喻化也使它的內涵更豐富,它真正地成為源泉、原型式的存在,在這時“凹地”已由“陷阱”讓位給了”活水井”。
  凹地與凹地中曾經困擾過高郵人生存的水,它們與子川的寫作的關系是復雜的。“凹地意識”是他基於生存經驗,含有對地域的價值判斷的自我認識。如果依據弗洛伊德對意識的分層,這屬於他的意識層。但以“凹地”“水域”為主要物象的地域景觀,更多以潛意識、無意識的方式影響文本的構成,這也是更大體積、更深闊的影響。  

    黑暗中閉上眼睛,再眨動它
    會聽到水的回聲
    水浸沒了腦回溝,
    陷進沼澤,不能自拔,
    是一堆來不及長成的思想。
    我不知道出路何在,
    語言機器空轉。”
     ——《就在今夜》[18]

  子川在表達自己對這種尚未在意識層面萌芽的潛意識的捕捉時,也借助於水、沼澤,這表明,這種地域景觀、事物一旦參與他的思維,他的語言就運行得順利、合乎期待。同時,“凹地”作為人的心理空間的隱喻,使子川的文本呈現獨特的時空觀:時間是非線性的,空間是共存的。這又讓人想起1970年的夏天:
  我門前的小菜園全部沈在水下面。還有我草房左側的豬圈與雞欄,它們都在水裏,我飼養的那頭豬早已離開它的窩,跟我住到一起來。……我的屋子裏一地的水,豬在泥水裏跋涉哼哼唧唧地嚷嚷,雞撲棱棱地飛,隨便撿一個可以棲止的地方,像鳥兒用爪子捉住一根樹枝,蹲在上面。[19]
  這個關於空間的描述,簡直就是子川文本空間的一個直白而恰切的隱喻。水覆蓋著園子(象征子川文本指涉的多層面、多義性),不同的物種挪移到“我”的屋子(象征他文本中不同的時空匯聚到同一個文本空間、心理空間),所以,“凹地”雖然以地勢低窪而得名,但它所造成的子川詩歌的獨特性,使它在子川寫作中所占的重要位置,不亞於任何可供攀登、俯瞰的高地,所以,正是它,構成了我們閱讀子川詩歌的一個“敏感的高地”,並且閱讀,也類似於艱難地登上一個“高地”,而我這次閱讀,也算是通過“凹地”爬上一個“高地”的過程,也可能,相對於寫作者本人,這又是一次對“高地”的虛構,一次虛構的俯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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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耿占春,歸隱於閱讀:回憶中的詩,書的挽歌與閱讀禮贊,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92頁
[2] 子川,水邊書,江蘇文藝出版社,2012年2月,第31頁
[3] 同上,第31頁
[4] 同上,第38頁
[5] 子川,子川詩抄,遠方出版社,2004年,第116—117頁
[6] 同上,第129頁
[7] 同上,第131頁
[8] 子川,虛擬的往事,江蘇文藝出版社,2012年12月,第8頁
[9] 同上,第83頁
[10] 同上,第53頁
[11] 子川,背對時間,江蘇文藝出版社,2007年12月,第18頁
[12] 吳思敬,序,子川,背對時間,江蘇文藝出版社,2008年11月,第6頁
[13] 子川,背對時間,江蘇文藝出版社,2007年12月,第169頁
[14] 子川,虛擬的往事,江蘇文藝出版社,2012年12月,第163頁
[15] 唐曉渡,靜水深流或隱逸的詩學,《作家》3013年10月號
[16] 同上
[17] 轉引自唐曉渡,靜水深流或隱逸的詩學,《作家》3013年10月號
[18] 同上,第92頁
[19] 子川,水邊書,江蘇文藝出版社,2012年2月,第3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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