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靖專訪嚴力:你同時踏入了兩條河流

     赫拉克利特說,人不能同時踏進同一條河流。
  嚴力卻以他詩歌的現代性和繪畫的先鋒性從一開始就以中國現代詩的源頭《今天》、“星星畫會”成員的身份,同時踏進兩條浩浩湯湯的河流,並以一種責任的擔當與努力不懈地推動中國文學藝術現代性的進程。

  每個人都會昂起頭來
  讓星光沿著他的視線爬下來
  之後它去了哪裏
  全社會都在找的東西
  除非你不把它稱為良知
 
  ——《繁榮地低下頭去》2013.6.
 
李天靖:1973年你開始了詩歌創作,你在什麼時候看到了一份食指的手抄本,感到很驚奇?

嚴力:文革開始三年後的1969年秋天,我在北京百萬莊的朋友給我看了一份手抄的詩稿,是郭路生的《相信未來》,這個詩人被認為是文革期間就開始寫現代詩的第一人,這首詩讀來覺得很另類也很新奇,在我識字以來第一次看到這樣的中國人的文本,它與毛澤東的詩歌完全不一樣。給我看的人說不要把“相信未來”傳給你不相信的人看,因為有可能被告發成進行反革命言論的傳播。
  我們這些留在北京的機關幹部們的孩子們整天混在大街小巷,尤其是打群架的消息傳到五七幹校後,就有不少家長專程回到北京把留在城裏的“根”也帶回到幹校去了,我就是在1969年10月被特意趕回來的母親帶到“五七幹校”所在的湖南衡東縣,進入“衡東第二中學”接受教育,當時那裏的初中課程也是學習語錄和報紙上的文章,還學了幾句英語的萬歲健康等等單詞及串起來的革命口號。另外還要每天到農田裏面幹半天的農活或者上山砍柴,體會與大自然搏鬥的快感以及吃不飽的饑餓感。

李天靖:你也是《今天》最早的成員,你什麼時候認識了詩人多多、根子?

嚴力:1970年的夏天,我16歲,一個人從湖南回了北京,理由是到原來報到過的北京西城區的“社會路中學”按照初中畢業的年齡接受學校的分配。而父母和妹妹還是留在湖南。一回到北京不久,就認識了計委機關大院剛從白洋澱插隊回來的姜世偉,後來他取筆名為芒克。不久還認識了寫詩寫得很鏗鏘有力的毛頭(多多)和嶽重(根子)等一批比我大幾歲的哥們,他們都是芒克的朋友,毛頭有一項財富令我羨慕,那就是他手抄了幾大本的詩句,都是從各種書籍(包括當時的內部參考書黃皮書)裏抄寫下來的,我記得向他借一本看完後再換下一本,那可是詩歌造句的一種臺階,可以在現代詩的各種意向中受到啟示。

李天靖:後來怎麼認識了北島?

嚴力:年底我被分到了北京第二機床廠,住在工廠的宿舍裏。大約是在1972年前後我結識了陶家凱,他也是當時北京民間的文化人士,我們的相識起因是打橋牌,1971年我在工廠宿舍裏結識了從上海某大學畢業後分到北京來的學光學儀器的大學生葛正榕,他有四分之一的法國血統,看過很多文學書籍,他教會了宿舍裏的一些人打橋牌,於是我們與社會上的一些人士比賽橋牌,除了陶家楷,還有聶衛平的哥哥聶繼波、吳爾鹿等人。我們經常在中山公園裏面打橋牌。陶家楷那時候生活很隨意瀟灑,他只有一身衣服,有一次到我宿舍把衣服洗了,就穿著內褲等待衣服差不多幹了時再穿上離開,他愛喝酒,我們就經常湊錢買酒喝,不久他帶來了趙振開,也就是後來的北島。

李天靖:你受了誰的影響開始寫詩,什麼是你寫詩的誘因?

嚴力:從1971年開始,我在居住的工廠宿舍地下室裏發現了被鎖起來的圖書館,於是就撬鎖取書來閱讀,每次三、五本,看了很多文革前出版的東、西方文學書,受到能把感受寫在紙上的影響並加上姜世偉(芒克)的鼓動,先開始寫一些悼念我爺爺的詩,因為我爺爺在1968年自殺了,現在想起來,自殺這個人類現象也是我寫詩的主要誘因之一。
《今天》雜誌是1978年底芒克和北島創辦的,當時我沒有參與,1979年才參與投稿的,但是事實上我們就這幾個人,

李天靖:你1979年就是北京先鋒藝術團體”星星畫會”的成員,1984年舉辦個人畫展,這是最早在國內舉辦的前衛畫展。藝術作為內在生命的沖動,你在什麼情況下開始繪畫的創作,並受到哪些影響?

嚴力:1979年,社會風氣很有解凍的感覺,這年的六月底前後,我和李爽去看了張偉和李姍還有馮國棟等人的民間《無名畫會》在北海畫舫齋的展覽,畫舫齋是北京市美術家協會的展覽場地,我們都在議論這種變化,因為之前這樣的民間展覽是想都不可能想的事情,雖然無名畫會作品中的大多數是風景和景物寫生,但是相比之前所有的展覽全是政治掛帥的產物來說,大家當然很興奮。尤其給我印象深的是馮國棟和張偉的兩張畫,前者是很現代的,有橫空出世的感覺,後者是手法低沈灰暗的工人題材。也就在這個展覽的前後不久我還在民主墻上看到了貴陽五青年的畫展,其中的一個畫家叫尹光中,他們把畫掛在民主墻上,盡管是風景寫生類的,但是這種暴露和宣揚自己審美的作品是文革以來的首次,而且這種不經過有關部門的批準就自己掛在了大街上的形式讓所有愛好文藝的人激動。那時候我剛剛入手畫油畫,可以在想象之後我勤奮地畫畫,就是覺得有了表述的機會了。

李天靖:畫家黃銳、馬德升是你當初出道的伯樂?

嚴力:1979年7月的一天黃銳來我家,他畫畫也寫詩,比我大兩歲,也是今天地下文學刊物的封面設計者,所以在1978年芒克北島創辦《今天》的前後就認識了,在那個時代的氣氛中他是較為敏感地走進了前列的一位。他和馬德升在選擇作品上更追求自我與現代性。黃銳原本是來看我女朋友李爽放在我家的畫,結果看到更多的是我滿墻在近幾個月的畫,他馬上說這些畫不錯,邀我參加“星星畫展”,我當然同意了。黃銳在後來的回憶文章中說:“嚴力一聽邀請他的畫參加展覽,就樂壞了,據說當晚就把胃給喝壞了。”事實是我樂壞了,因為只畫了幾個月的畫,就被這個突然闖來的伯樂發現了,所以也高興地喝了酒,但沒有把胃喝壞,我把胃喝穿孔是第二年(1980)的事情了。

李天靖:你什麼時候舉辦了個人畫展,也是第一次有這麼另類的畫展?

嚴力:1984年,也就是在“星星畫會”不再被允許展覽的第四年,我在上海舉辦了個人展覽,那是因為一批被解放的老畫家的支持而僥幸成功的,其中有:顏文梁、陸儼少、應野萍、李詠森、王個簃等。也因為展覽不是在北京,而上海知道“星星畫會”的人不多,所以展覽開幕後的媒體報道說“北京年輕工人嚴力舉辦個人展覽”。突出了“年輕工人”就是一種當時的政治正確,也容易被接受,盡管我展覽的全是類似超現實主義畫風的作品,這是第一次有這樣另類的個人展覽。

李天靖:我手頭有你一本《從我開始修補的新世紀》的畫冊,請談談詩歌創作與繪畫的關系。

嚴力:詩歌與繪畫,對於我而言是不可替代而又缺一不可的兩樣東西。詩歌難以言喻時,我用繪畫表達;繪畫難以表達時,我用詩歌描述。詩歌語言和繪畫有互相不能替代的功能,所以把兩樣東西都操作起來有利於我更完整地表達對社會和事物的看法。
  譬如我有一首詩,說魚鉤在水裏,很寂寞,於是就自己遊了起來,遊著遊著,索性一口吞下了自己。在文字上你覺得它很巧妙,但它能用繪畫來處理嗎?很難。還有一首詩,說我一覺醒來,發現今天比平時美好,還發現手上有血跡,這才想起來,昨晚我殺掉了那根上吊繩。這也是畫面替代不了的那個部分。只能用語言畫在讀者的腦子裏!
  當然詩歌代替不了繪畫看一眼就會發生的感受,也用不著像不同語言那樣進行翻譯,繪畫的優勢是:它是世界語。詩歌與繪畫有它們不可替代的獨特性,如果它們能互相替代,那麼就只需要一種存在了。

李天靖:你還參加過哪些著名的畫展?

嚴力:以星星畫會名義的展覽基本都參加了,而2007年在北京今日美術館的“星星畫會”回顧展就是我召集的,朱朱是策展人,詩人海波是投資人。而在美國和海外參加的展覽很多,值得說的兩次展覽,一次是1985年底在紐約市政府的場所克倫布斯圓環那兒的集體展覽,那是第一次大陸現代藝術在美國的展覽,參加的有:李爽、張偉、嚴力、艾未未、邢飛、趙剛等人。還有一次是在1987年,由臺灣在紐約的畫家楊織宏聯絡策劃的大陸現代藝術展在臺北的展覽,有袁運生、嚴力、陳丹青、艾未未等人。而最近的展覽有2011年捷克駐北京大使館的雙人交流展,有2013年7月在北京798聖歌畫廊的個人展覽“畫布上的音樂會”,接下來還有我近兩年的紙上“修補和@系列”個人展是在北京798的“在3畫廊”。


李天靖:談談你在美國創辦《一行》這本先鋒的詩刊。

嚴力:“一行詩社”是由我發起,於1987年5月在美國紐約成立的以中國詩人與藝術家為主的文學藝術團體,成員來自大陸香港和臺灣,詩社在成立之時也出版《一行》詩刊。詩刊稿源主要來自大陸,在紐約編輯成刊出版之後,再寄往大陸、香港及臺灣免費贈閱。
《一行》詩刊從1987年創刊後共出版了25期,還有各種周年紀念集在全國各地共出過10冊,詩歌獎評選兩次(1991年(佳作獎四名)和2004年(網絡詩歌獎兩名)。所刊登的各地詩人約600至700人次,其中包括:多多、江河、海子、顧城、莫非、梁曉明、伊沙、鄭單衣、孟浪、呂德安、於堅、陳東東、徐江、桑克、樹才、零雨(臺灣)、張國治(臺灣)、非馬、瓦藍、楊春光、西川、雪迪、肖沈、王渝、蔡天新、傅維、李笠、默默、郁郁、古岡、劉曼流、王家新、海上、王屏、王小妮、賈薇、孫文波、楊小濱、韓東、臧棣等等依然活躍在中國詩壇的詩人們,另外,一行上經常刊登藝術作品的藝術家包括艾未未、張偉、沈忱、燕柳林、毛毛、姚慶章、嚴力、馬德升等人(其中詩人顧城、戈麥、海子、駱一禾、郝毅民,藝術家燕柳林、姚慶章已去世)。
  
李天靖:《一行》詩刊在當時的創刊,具有非凡的意義。

嚴力:《一行》的重要性在於較全面地記錄了兩岸三地(主要是大陸)現代詩歌作品的發展情況(1987年至1995年),可以清楚地看到,在那段時期什麼是他們所關心的社會和生活的題材,另外由於那段時期現代詩歌在大陸不易發表以及其他的原因,這種由國內代理人或作者自己把稿件寄往美國、先在外面印刷然後運回大陸贈送的模式也是從一行開始的。
  在一行漫長的道路上,各地詩人組織及策劃稿件的負責人包括:莫非、貝嶺、李松樟、瓦藍、梁曉明、伊沙、肖沈、古岡、孟浪、傅維、朱淩波、楊春光、藍皮等,沒有這些詩人在創作之余的努力,《一行》就不可能完成如此的使命和對中國現代詩歌的貢獻。


李天靖:在美國,你與詩人愛倫˙金斯堡的交往,談談他給你哪些詩歌的力量。

嚴力:1986年我在紐約認識金斯堡,來往不多,但在我於1988搬家住到曼哈頓的東村11街後,來往就多了一些,因為他就住在我後面的12街。他帶我參加過一些文人活動。有一次是去有名的紐約詩人咖啡館開張,並由他朗誦了我寫的被翻譯成英文的:《紐約中央公園》組詩。另外,他還為《一行》詩刊特意組織了一場朗誦會,是在他任教的布魯克林大學。我還與他一起參加過紐約非營利文學組織“詩歌項目”所舉辦的詩歌馬拉松朗誦,就是在每年的12月31日晚上8點開始,來自美國各地的,甚至其他國家的詩人一個個上臺朗誦,一直持續到1月1日早上8點。參加者幾百人以上,很是熱鬧,很多是表演形式的展示,有許多意想不到的表演。
  總之,他對中國詩人確實很支持。我從他那裏學到的最好的精神財富就是:利用各種能被利用的資源為文學多做一些事情。

李天靖:在寫詩之余,你還寫過小說,小說創作對詩歌寫作有什麼關系。

嚴力:小說是因為某些有趣的生活情節之需要而進行的,因為詩歌不能展開故事和情節,所以把我生活中詩歌不能展開的一些東西用小說來表達,這樣我更覺得能把對生活感受的話說得徹底一些。

李天靖:你的名作《還給我》《魚鉤》《陽光的星期天》等具有廣泛的影響力,在什麼背景下創作了這些詩歌?

嚴力:《還給我》還是很浪漫的,是理想主義的,是一種對人類和平與善良的永恒希望,因為誰都有對更高文明的和諧向往,盡管這向往被現實一次次殘酷地擊碎,但心底的這種力量經過這首呼籲式的詩,馬上會引起共鳴,此詩能經常提醒我,人類內在的美好還是存在的。《魚鉤》則是表達一種極端的無奈,也可說是對自己的詼諧調侃,是用幽默轉換悲劇的一種方式。同時,它也可以證明語言能造出繪畫不能畫出來的畫面。《星期天的陽光》真他媽的太明媚!就是怎麼幹脆,每個人都有生活順利、身體健康的某一瞬間,這種瞬間的美滿狀態,甚至能讓人產生:“自殺之後,從另一個世界再自殺一次的話,就又回到了這個世界”,所以這種美好的瞬間雖然很短促,它足以促使人類堅持不懈地熱愛生命。

李天靖:你寫詩四十余年,我覺得你始於感性、兼及與理性的結合,特別於旅美時期具有世界性的眼光,詩風辛辣、反諷而睿智,趨向於智性的冷幽默,直至極簡的詩風之嬗變。

嚴力:可以怎麼說。因為年輕而感性,那時期浪漫是主調,但是在浪漫之後升華也是必然的,理性是文明的根基,它趨導個人的浪漫主義更關心他人。至於幽默,那是我個人喜愛的風格,幽默導致我的內心更加寬容,能經常換個角度來看待事物,尤其是在對待那些無奈的人性掙紮時,幽默能化解更多動物性的反應,它是文明的產物,也是一種對待生活的積極方式,只有這樣,人類才能在與自身動物性的折磨中勝出。極簡是因為不喜歡繞來繞去的纏綿,也認為詩歌有義務來抓住讀者,所以一直比較重視口語的現代化,我確定這樣就更能接近讀者。

李天靖:你說過,詩歌從來沒有危機,它在那裏,聽憑人類向它接近。我們所說詩歌危機。其實是人的危機。
  
嚴力:是的,文明道德基礎已經被人類在理論上完成了很多年了,比如“已不所欲,勿施於人”,但行為上難以跟進,這裏有一個簡單的例子:把一個住宅小區的每一戶人家當作一個國家,物業管理就是聯合國,專事調停糾紛,可是,有些住戶的權威大於物業管理,有些住戶聯絡了幾家住戶形成更大的權威,所以,很難公正地解決糾紛。再把一個國家當作一個住宅小區,政府就是物業管理,結果物業管理機構的人可以隨便欺負住戶……所以,良好的文明道德理論就在那裏,我們離它時遠時近,而以國家、民族、宗教為標準的犯罪被當作忠於國家、忠於民族、忠於宗教的道德標準絕對是“動物實用主義”的,可惜人類文明在這個階段就沒有再前進過。

李天靖:你寫詩多年,在你的眼中什麼才是真正的好詩?
  
嚴力:好詩首先是能打動人,你被打動了,才有可能影響到你的行為,所以,好詩——好的行為——形成好的人類共處的地球環境。

李天靖:你說過,生活中被壓抑的東西,被逐漸壓成了礦石,詩人就是那采礦的人。

嚴力:戰爭和罪惡不斷有組織地發生:一錘錘地把和平所舒展開來的生活打壓成透不過氣來的一團,人性的善惡也被擠壓在一起,詩人就是要重新分解它們,還原它們的文明標準,而不是讓不良政客、商人、文化奸商等等在渾水摸魚中有組織地獲取個人和小團體的利益。

李天靖:你有一顆社會的良心,新世紀以來常常在第一時寫出了大量關註現實生活與民生的詩歌,諸如《精致的腐化》《天文望遠鏡》《墨鏡》《強奸》《蘋果我是知道的》《負10》等等。

嚴力:活在當代,真實地記錄時代就是你的責任!前面和後面的人,他們有他們的時代責任,誰也不能互相替代,所以負起當代的責任是當代人義不容辭的。

李天靖:還記得看過你的一篇隨筆,以斯蒂文斯的《鶇鳥》為例,談到了詩歌的想象了,甚為生動。

嚴力:斯蒂文斯的一句詩:白雪覆蓋的山峰間,唯一動彈的是那黑鳥的眼。因為假設你望著這樣的一片景色,動彈的黑鳥眼是分析出來的,不是看到的,但它是真實的。這裏有遠和近、黑與白、靜和動……畫面裏有畫不出來的三維的動,所以詩與畫都在裏面了。智慧和想象的結晶。


李天靖:你參加了許多國際性的詩歌活動,中外詩歌交流對促進中國詩歌現代化進程有哪些意義。

嚴力:其實就是互相匯報共同的人性在不同國家和體制裏有什麼不同的表現和結果,找到共性,去除人為的、地域文化的局限的隔閡,領悟各種社會體制形成的偏差,找到共享地球和人權的理由。

李天靖:北京中華世紀壇“詩意中國”中秋國際詩會到今年已是第五屆了,你作為策劃、組織者,做了哪些工作,也請談談這些詩會的意義所在。

嚴力:其實就是想恢復和發展有多年傳統的詩歌精神,說到詩歌精神就是感情和智慧的表達,
那是真正的文明意義上的奢侈生活,我想把奢侈這個詞還給精神生活。器官需求的物質生活盡管很重要,其實是很有限的,所以奢侈肯定是墮落和浪費的,因為它只代表放縱的沒有克制的動物性欲望。最後,文明只能從個人自覺地做起,才能形成真正的社會和時代的文明,


                                 2013.9.5

附:代表作
 
 
  嚴力詩歌14首(2000-2013)
 
 
 魚鉤
 
 
 經 過 了 許 多 年 的 等 待
 我 的 魚 鉤 啊
 終 於 在 沒 有 魚 的 池 塘 裏
 自 己 遊 了 起 來
 但 在 更 多 年 的 遊 動 之 後
 它 滿 臉 無 奈 地
 一 口 吞 下 了 自 己
 
 
 2000
 
 
 
 謝謝
 
 
 國家占有了所有的地理表面
 我只能往下建立自己的內在
 政府占有了最大的餐桌
 我端著的盤子就成為了我的桌子
 社會制度占有了所有的骨節
 我只能用血肉搞點情緒的浪漫
 學校占有了教育的制高點
 我的理論只能打打遊擊戰
 妻子占有了家庭的臉色
 我只能把鏡子擦得更亮一點
 孩子們占有了未來
 我只能幫他們買鞋
 
 這樣的安排
 我只能說聲謝謝
 
 
 2003.
 
 
 
 體內的電梯
 
 
 浪漫確實能夠抵抗平庸
 幽默更能讓知識跳起舞來
 沒有多少人還想用古代的一馬平川
 奔馳在沒有蓋起高樓大廈的身體裏面
 原始算不了什麼
 古代的歷史太蠢太愚昧
 現代人早已挖到了遺跡下面的礦石和石油
 考古學確實失去了以往的神秘
 現代人甚至在自己的心中
 也在用高樓來建立將來的遺跡
 所以現代的我們
 為了到頭腦上去眺望思想的風景
 甚至要像觀光客一樣
 在自己的體內
 等待電梯
 
 
 2004.
 
 

 精致的腐化
               
 
 請運用你的想象
 想象每個時代都有成千上萬個工匠
 前赴後繼地
 打磨著這塊人間最大的玉石
 所以它不可能不光滑
 讓你的手感四通八達
 它不可能不堅硬
 你撞上去就必定會頭破血流
 它也不可能不反光
 你能看見整個世界因為它的弧度
 而變形
 
 
 2006.11
 

永遠饑餓
              

掉下來只是時間的問題
掛在墻上的畫
一直在與那枚釘子較勁
就像我的肉體懸掛在思想上

掉下來只是時間的問題
於是掉下來了

因為比蚯蚓
穿過耶穌手臂骨上的釘眼更早
打獵歸來的人穿過村口

因為比從部落裏埋下去的物品更早
弱肉強食的法律
也都研究過恐龍的骨頭

因為改道的想象力軟弱無力
欲望的口水隨腸道洶湧下垂

因為無論如何替換舵手
崇拜天生之樂趣的人類
其財富的全部價值就是聽從肉體


2008.2.


美妙的詞

“輸掉了”
輸掉了是一個美妙的詞
我們把貧困輸掉了
我們把痛苦輸掉了
我們把疾病輸掉了
問題是輸給誰
哪一家賭場
哪一屆政府
甚至
哪一位上帝有如此的雅量
接下來的問題是
我們的雅量更大
我們一直在贏


2008.3.

負10


以文革為主題的
訴苦大會變成了小會
小會變成了幾個人聊天
聊天變成了沈默的回憶
回憶變成了寂寞的文字
文字變成了一行數字
1966—1976

老張的孫女說等於負10

2009.10。


強奸

強奸這個詞充滿暴力
空氣被強奸了
食物被強奸了
河流與文化被強奸了
甚至反省也被強奸了
某些還很年幼的事情
被強奸了

除了內心的創傷
強奸的後遺癥
包括懷孕
包括人工流產
還包括不得不生下來
我前面提到的那些強奸
在許多國家裏
全都生下來了


2011.3.


酒量有限

我和我父親從來沒有通過
電子郵件
也沒有打過手機
他更沒有請我吃過麥當勞

我知道這是廢話
因為他死於被文革蹂躪後的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
現在我和他有時候可以哼哈兩句
那也是在我酒後的恍惚中發生

所以這成為我喝酒的一個理由
我想喝到他能與我打手機
通電子郵件
不吃麥當勞也能喝杯星巴克

可是啊
事到如今
要喝到這幾樣事情都能發生
必須擁有上帝的酒量才行


2011.10.

 蘋果我是知道的
 
 打開郵箱
 一封標明為祝賀的郵件
 說我中了獎
 一件名牌物質
 廠家是蘋果
 功能齊全
 如今是大眾趨之若鶩的
 掌上明珠
 
 蘋果我是知道的
 出生時髦
 高科技的家譜
 故鄉是老牌資本世家
 如今的聲名涵蓋五湖四海
 本來是要排隊付錢的
 我卻撞到了免費的好運
 
 蘋果我是知道的
 具有火爆的三圍
 當年就是夏娃把它
 遞給了亞當
 
 
 2011.6.
 

清明時節的同胞

清明時節的墓地旁
我遇見一群掉隊的亡靈
一看就是苦難深重的同胞
比戰爭還要暴力的毒辣手段
把他們殺了以後沒有落葬
一拖就是幾十年啊
他們說
離家時兒女還小
算起來,再瘋狂的檔案
也該到了解密的年限
我熱心地上網
幫他們查找有關的政策
他們說
別費工夫了,
我們被刪掉的那個年代,
用刀不用鼠標!


2012.4.5


發現

一覺醒來
發現這個早晨比平時美好
還發現
手上有血跡
這才想起來
昨晚我殺掉了
那根上吊繩


2012.5.


一截截

在餐桌上有人談到了唐老鴨
突兀之外也不算突兀
反正動畫片的實質
就是在說人的故事
可盤中一截截的鴨脖
傳出了斷斷續續的聲音
精致的配菜紅綠相間
仿佛春天的田頭端上了桌面
食欲的眼光洞穿人性的隱喻
地球上的歌聲
早就被切成了一截截
經常是其中的一截被選作了國歌


2013.6.


 繁榮地低下頭去
 
 每個人都會昂起頭來
 讓星光沿著他的視線爬下來
 之後它去了哪裏
 全社會都在找的東西
 除非你不把它稱為良知
 
 經歷過整個天空往下吐痰的日子
 就知道那不是某個人的教養問題
 這就像春天的一通電話
 就能得到整個大地的綠色回答
 這就像盡管好天氣是
 抱怨社會殘酷現象的最佳理由
 但每個人在數點鈔票的時候
 都會低下頭去
 
 
 20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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