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人最常光顧的地方是郵局。老人是在兩年前的黃昏時分得出這一結論的。無論你相信抑或不相信,他都對自己的發現表現出堅定不移的信念。

兩年前的一個沈悶而陰郁的下午,綿綿的雨霧終於在噝噝啦啦糾纏了七天七夜之後打住,太陽灼熱的光線像一把寒光凜凜的匕首,從太陽應該消失的西天角斜逼出來,橫亙在鼠街的中央地帶,這時已是遲暮時分。老人正站在街邊觀望著什麽,他發現自己有一半臉頰亮在陽光裏,另一半臉頰埋在陰影裏,於是,他把自己的臉完全拉進街角的一級高臺階上面的陰影裏邊去。

這舉動與他的心境有關。比如,有一天夜晚,我送兩個朋友去車站,一個男一個女,這男人和女人本身並無故事,他們都是我的好朋友,一個天南一個地北,在來我家做客之前並不相識。我要說的是在我送別他們的時候,那場景所給予我的對人生的一點小感悟。

那女人外觀艷麗且淒涼,黑黑的長發披散著被夜風撫弄得時起時落,飄飄揚揚,像一面柔軟的黑色緞旗,眼睛大大地洞張著,裏邊盛滿憂郁,在黑夜中閃閃爍爍,楚楚動人。作為女人,我對擁有這種眼睛和神韻的同類,會從心靈裏某個深深的部位產生一種疼痛感,這個格調總與我自己的生活經歷相投合。她剛剛離了婚,從遙遠的北方城市逃到我生活的這個城市。當時,夜色已經很濃稠,車站正好有一盞路燈突兀地亮著,在四際茫茫的黑暗中,這燈光給人以突然的暴露感。我們三個人在站牌下站定後我所看到的第一個動作就是那女人向後退了一步,把自己的臉躲進身後一條電線桿的瘦長的陰影裏。隨即,我發現我自己也閃了一下身,躲開那令人暴露的燈光,和她並排而立,腳下踏著那條橫臥在鼠街車站的電線桿的影子,我們倆從頭到腳被電線桿的影子保護起來。

我們的對面,在光禿禿四處無藏的光亮裏,那男人(我當時在自己心裏把他塑造得完美無缺,我熱戀著我自己想像而成的男人,而這男人其實與他關系不大)樂呵呵迎視而站,眼睛安然地裸露在光芒之下。他是從一個邊遠的南方小城過五關斬六將殺進我生活的這個文化氛圍很濃的城市裏工作的,並且很快又將離開我到一個遙遠的國度去學習,因此,他心中充滿信心和希望,並不因離開我而覺失去什麽。我的這個對於人生的一點小感悟就是在此時產生的:倘若你在任何一種光芒裏——比如目光、陽光、燈光——看到兩個或三個或四個人聚在一起,他們每個人對於光芒的或迎視或背立的選擇,絕不只是一種偶然為之的空間位置,那絕對與心境有關,似乎是很隨意的站立位置,但那卻是一種必然的結局。

兩年來,種種回憶使我一直在思索黑暗與光亮這個既相悖又貫通的生命問題。這個問題與我下面的故事有關。

那一天,在陰雨初晴的黃昏時分,老人被忽然綻開的陽光逼到鼠街東側的高臺階上邊的陰影裏邊去。高臺階的上邊正好是一家小郵局。七天七夜的綿雨過後,郵局裏顯得格外繁忙。孤獨的老人,忽然發現在死寂的生活中有一塊角落與全世界相連,人們在這裏與遠在太平洋那一邊的親人愛友清晰地說著話。一個女孩在走出電話間時,神采飛揚地說,她剛剛聽到了紐約清晨清掃街道的灑水車的聲音。老人心中莫名地激動起來,這裏還是疲倦的黃昏,而太平洋的那一邊已是陽光初照的清晨了,哦,世界有這樣大!老人興味十足地在郵局裏觀看起來。有人風風火火排隊寄發郵政快件,有人慢吞吞把信封投進四平八穩的信箱,還有人四處借著鋼筆或圓珠筆,以便填寫電報內容。有個面色蒼白得好像沒有溫度的年輕女人,握著電話筒,光流淚出不了聲。這個女人給他留下很深的印象。幾天後,他在另外一個地方又見到了這個年輕女人。

老人連續好多天在郵局裏進進出出四處張望。有一天,他正在被這個繁忙的孤獨世界所感動,想著自己的這一生似乎沒有收到過什麽人的信,並考慮著給什麽人寫封信的時候,忽然他聽到一個很年輕的聲音從身邊掠過:“有病,有病,肯定這人有病。”老人的目光追隨著那聲音,那聲音是一位身穿墨綠色郵電部門工作服的小夥子發出的,他走到櫃臺裏,和一位穿同樣服裝的姑娘指指點點。老人湊過去,看到他們正嘲笑地議論一封信的信封。老人戴起老花鏡,看到那信封上寫:北京八寶山老山骨灰堂第五區第一百零五號收。老人的心像被什麽東西攥了一下,他立刻想起兩天前在老伴兒去世後的她的第一個生辰日。那一天,他熄滅了房間裏所有的電燈,燃起三枝蠟燭,在昏黃的燭光下,他笨手笨腳包了五十九個一寸大小的餃子。老伴兒去世正好五十九歲。然後,他把這五十九個小餃子拋灑在鼠街西頭的一條通往遠處的汙水河裏。河水像一只龐大的鐵鍋裏的沸水,跌宕跳躍,小餃子落到河水裏猶若水耗子一般上下躥起,最後被河水跳著舞帶走了。可是,忽然,老人望著那遠去的河水哭泣起來,說餃子忘記煮了,還是生的。

那一天,正是晚飯前,太陽的余暉把河水塗染成讓人心疼的血紅,我正好站在河邊,便走上去安慰老人說:陰間的吃法與我們陽間的吃法不同,餃子煮熟再吃是我們陽間的吃法,若按陽間的吃法把煮熟的餃子拋灑河中,你的老伴兒肯定在陰間無法收到。老人擡起頭望望我,似乎得到安慰。他說他好像見過我,在郵局裏,我舉著話筒光流淚不出聲。然後他就走了。我就是在那一天認識的老人。那時,我還可以像正常人一樣走路交談,像正常人一樣看到光明或逃開光明。

還是先把我放在一邊,繼續說老人的故事。我與這個故事的關系,到最後你便可以發現。

那一天,老人回到家,給老伴兒寫封信的欲望撞擊著他,他在房間裏走過來走過去,坐不下去站不起來,最後終於沒有寫。沒有寫的原因很簡單,他要訴說的太多太多,以致無法落筆,無法開頭和結尾,只好選擇沈默。正像我們太親太近的人,你無法描寫他一樣。你能夠訴說或描寫的對象,必須具備一個條件,那就是與你的距離,沒有距離,也就無法存在訴說和描寫。

老人把神思拉回到郵局裏,望望眼前那封投寄“北京八寶山老山骨灰堂第五區第一百零五號收”的信出了聲。

“年輕人,我要找你們郵局的局長。”他說。

那個穿郵局制服的青年擡起頭,看看老人莊嚴的面孔。擁有這種面孔的人肯定是有非見局長不可的事,是糊弄不走拒絕不了的。青年人朝著一個什麽方向都不是的空中一指:那兒。老人樓上樓下左邊右邊花了十七八分鐘時間,在第七與第八之間沒有房號的房間裏的第七十八號茶杯前終於找到郵局局長,在這個不大的郵局裏。老人氣喘籲籲掏出自己的證件,自我介紹說他是鼠街中心小學的退休教師,退休的時候正好老伴兒又去世了,他活著沒有了希望,沒有人再需要他,他希望局長能給他一份工作,他不要錢只是義務勞動。

局長先是漫不經心地聽著,後來他被老人眼角裏混濁的水花以及他那種為別人所掌握的懸而未定的希望感所造成的抽搐的嘴角所感動,“那麽你能做什麽呢?”

老人立刻來了精神,說:“我可以投送那些無法送達的死信。”

局長很是痛快,“好了,就這樣吧,每月我們發給你四十元就算補助費。”

“謝謝,謝謝!”老人一下子充實起來,輕盈起來,光亮起來。步伐鏗鏗然,螺旋下樓。手裏攥著第一封將要去送的死信。

這是兩年前一個很晴朗的午日所發生的事。就在那天,忽然之間,老人那無所依恃於世界又無人需要於他的孤獨感,在那個午日的矮矮的兩層樓梯的旋轉中消失殆盡。

生命又回到老人的軀體上,他覺得自己又活得充實而有意義起來,像他當年在鼠街中心小學與孩子們在一起時一樣,盡管“b、p、m”“人與入字的不同”,他講了四十二年之久,但他從沒有重復感,每一次講都如第一次。就像一個愛著一個女人的男人看見太陽每天都是新的一樣,就像熱愛生命的老赫爾曼·黑塞認為我們的生命永遠是出生後的第一天一樣。

可是,又在忽然之間,黑暗降臨了。就是現在。老人正坐在兩年前他在第七與第八之間沒有房號的房間裏的第七十八號茶杯前找到的郵局局長面前。

“你應該在家裏休息,人應該服老,腿腳怎麽也是不如年輕時候。”局長表情沈痛,咬著牙說出了這幾句話,他知道這個決定對老人意味著什麽。

老人把頭低埋在兩腿上,腰骨彎塌下來,一動不動,像一只風幹了的人形標本。一行濁混的老淚在他那被皺紋縱橫切割的臉頰上左右徘徊,綿延而下,終於掉在老人肥肥的褲腳上。

半個月前,老人在郵局門外的高臺階上摔了一跤,右膝擦破了皮肉,濃黯的血滴順著小腿爬到腳面上。換在年輕人身上,這點傷本不算什麽,可是老人的右膝卻一日日鼓脹起來,髕骨浮腫起來。醫生說是軟組織損傷所造成的積液,需臥床十天。

“請你能理解我們,我們必須對你負責任。”郵局局長接著說。他看了看老人,從抽屜裏取出一個口袋,“兩年來你為我們工作,我們非常感激!這是給你的一點心意。”

老人頭也沒擡,生命的意義都沒有了,心意還算什麽呢。

局長重重嘆了一聲,又從抽屜裏取出一樣東西,“這是最後一封死信。”

老人擡了頭,看了看那牛皮紙信封上寫的字:

北京鼠街每天太陽初升時分開窗眺望的女人收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又淹沒在盛滿眼眶的絕望裏。

這時候,我並沒有無端消失。這兩年中,在老人從送達死信的重任中重新找回生命的意義的時候,有一天,我失去了我生命中最為珍貴的。那是一個普通得令人無法回憶出任何天氣特征的下午,我等待了很久很久的一個人忽然站在我面前,這久別而去的人(就是那位被我想像加工而成的令我迷戀的男人)終於從一個遙遠的國度回到我身邊,我激動又委屈地流著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輕輕撫摸著我瘦削的肩,臉頰埋在我的長發和肩胛骨裏蹭來蹭去,像是從未離開過我、也從未遺忘過我一樣。我便把脊背像貓一樣弓起來,低低呻吟一聲。我知道他永遠不會完全屬於我一個人,正像我的精神不能完全屬於他一樣。無論世人承認抑或不承認,我們無法做到一生只愛一個男人或女人,而那些愛的確是真誠的,只要能夠稱作愛。這是事實。性關系並不是愛的全部關系。即使這樣,我仍然為他奉獻了巨大代價。就在這天,他的到來,使那潛藏在我身體裏的曠日已久的障礙,終於徹底形成了。我失去了同得到的一樣珍貴的東西。這世界總是很公平。後邊你將會知道這一切。

還是先把我放下,繼續講老人的故事。

老人那天蹣跚地走出郵局不大的大門,手裏攥著那封死信。他心裏郁郁地盤算起來,最後一封死信!果真到了最後的時刻嗎?他想起曾經在一份報紙上看到的一幅漫畫,畫面上一個活得非常帶勁的男人說:“我有太多需要活下去的理由,要付房子的貸款,車子的貸款,錄像機的貸款……”當時,老人立刻就把這個問題擺在自己面前讓自己回答:我有太多需要活下去的理由,我每天或每兩天就會得到一封死信,然後要設法把它送到希奇古怪的死信的主人手裏;有一天也許我自己也會得到一封什麽人寄來的死信。老人覺得無論去送達陌生人的死信,還是等待一封寄給自己的未知的死信,都是活下去的偉大理由。而現在,這個理由終於到達了存在的邊緣,送完這封死信,理由就不復存在了。

最後的時刻到了。最後的時刻果真到了。

老人打開家門,悶了一天的房子有一股黴味,墻壁由於連日陰雨而浮了一層綠茸茸的東西。在他進屋的一瞬間,啪啦一聲重重的脆響濺在地上,一堆細細碎碎的白玻璃在響聲裏攤在地上。老人遲緩地把目光落在那堆碎玻璃上時,是在事情已經發生半分鐘之後。老伴兒的遺像埋沒在碎玻璃裏掙紮著朝他微笑,長長的奇怪的笑容從剛才那一聲爆破聲裏扭曲地綻出,在多種角度的碎玻璃的折光裏變了形。墻壁的潮濕使掛著鏡框的貼鉤連著一層白白的灰皮一同脫落下來。老人彎下身,受傷的右膝發出鐵器生銹一般吱吱的叫聲,他撫去那笑容上閃閃爍爍的白玻璃,但是,那長長的穿越了兩年多歲月的微笑終於在破碎聲中折斷。他把老伴兒劃破的遺像拾起來,平放在床上,不知所措。

他在房間裏轉了幾圈,然後便開始像往常那樣找東西。找什麽他自己並不清楚,反正他找了起來。兩年來,老人的家什零亂不堪,找什麽什麽準找不到,而不找什麽什麽準在那兒等著人去拿。所以老人已經習慣了當想找什麽時就不想找到什麽的思維方式,那樣一來,不想找到什麽什麽興許反倒自己跳出來。可是,這會兒老人腦子裏卻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要找什麽,但還是頑強地找起來。他先是在堆放鐵釘、改錐、瓶蓋起子一類小東西的抽屜裏翻到一根麻繩,他猶豫著打了個死結,套了床翅上試試,結果一拉,那繩子就斷了。老人失望地把它丟在一邊,又去找。他走到衛生間,衛生間裏有點昏暗,他看看懸在墻角半空的角櫃,角櫃上堆滿雪花膏、梳子、刷子之類的小用品,老伴兒活著的時候,那些小用品曾經非常有活氣,晶亮著絢麗著呼喚主人。現在,它們覆蓋在一層灰蒙蒙的塵埃之下黯然失色。他打開一瓶雪花膏,那膏狀物已經幹枯發黃,他嗅了嗅,隱約還有一絲香味。一種想把這個幹枯發黃的東西吃下去的欲望占領了他,他猶豫著,想著自己到底在做什麽。忽然,一件小東西撞入他的眼簾,那是一個薄薄的刮胡子的刀片。他恐懼地顫抖起來,一個場面隨之而生:淋淋鮮血在刀片的細微的切割聲裏從動脈血管中噴射出來,房頂、墻壁一時間爆滿血花,如註的血漿像紫羅蘭猛然綻開一般掛滿雪白的房間。老人又想起幾年前曾在報刊上看到的一段描述:“刀片劃破眼球,流出紫色的漿汁,舌尖上品嘗汽油的味道……”他當時想,這殘忍的刺激性的故事準是一個情感脆弱而又帶有一點自虐心理的女人想像的,她在生活中準是無力自衛才轉頭在故事裏施放殘忍與恐怖。從那時開始,他就害怕刀片,每每總是把它埋在什麽東西下邊,使刀片後面的故事不至於裸露出來。現在,他的神經再也承受不住這小小的薄薄的滿身鬼氣的小東西所帶給他的想像了,他把它顫抖地丟進馬桶,嘩一下就把它沖走了。老人又回到臥房裏,定定神,然後給自己沖了一杯淡茶,安靜下來。

“不找了,不找了。”他對自己說。

這時,就在他放著茶杯的茶幾上放著一小瓶東西,那東西忽然光芒四射起來,老人的眼睛一下子被它抓住了。這是一小瓶阿普唑侖片(甲基三唑安定片),他牢牢地把它攥在手裏。

老人恐懼著懸了半天的心莫名其妙地踏實起來。他終於完成了一項重大的使命——選擇。心理上的平衡,使他安安穩穩睡了一大覺。

第二天老人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玫瑰色的陽光已在他的床上綿延,輕柔地波動。他急忙爬起來,抓起桌上那封牛皮紙的死信就出了屋。鼠街上人來人往全像急匆匆上班趕路,一臉的不情願,男女老幼都把自行車騎得像雜技演員似的。這真是一個奇特的國度,全中國都會演雜技。老人神色緊張地想著,躲著身前身後魚兒一般竄動跳躍的自行車,心裏發著慌。這時,他想起自己出門前忘記了吃藥。幾年來,老人每天三次每次三片地服用復方丹參片,這是一種活血化瘀、理氣止疼的用於胸中憋悶的中藥。老人並沒有心臟病,他只是聽說此藥有益於健康和長壽。他每每總是感謝政府給予他的公費醫療。總是想,盡管不能吃上很好的補品食物,但總能吃上不錯的補藥,若是在美國,連補藥也吃不上。他的手在褲兜裏搜尋起房門鑰匙,準備返回去吃藥。這才發現,出來時連房門也忘記鎖了,老人重重地嘆了一聲“老了老了”。他並不怕有人進他的屋,老伴兒生病時,她沒有公費醫療,他把家裏值錢的東西全拿出去賣光了。現在,即使有小偷光臨,也不會對他的叮當響的家感興趣。若正好是一個性情溫良的小偷,說不定還會同情地在他的茶幾上留下幾元錢。老人擔心的是貓、耗子還有毒蜘蛛這類東西。老伴兒死於莫名其妙的腸胃病,死前精神也錯亂,拉著老人的手一個勁兒叫著“大兄弟大兄弟”;長一聲短一聲地對著隔壁鄰居小張他爹叫著“李大哥李大哥”,直叫得連老人自己也對著小張他爹喊起李大哥李大哥來,弄得小張他爹張大哥驚愕不已。後來,老人想,興許就是因為吃了野貓、耗子、毒蜘蛛這類小東西啃噬過的食物。所以,老伴兒去世後他養成一種潔癖,食物、茶杯等等凡入口的東西都用幹凈的布罩上。昨天,老人喝茶的杯子忘在茶幾上,沒有罩。他被自己這一連串的忘記,搞得懊喪起來。他的手仍在兜裏搜尋。無意間,一樣東西觸摸到他的手指,他感到一股寒冷從指尖傳遞到全身,兜裏裝的那小瓶阿普唑侖片。於是,老人又為自己剛才居然產生懊喪情緒而懊喪起來,為自己的惜命態度而慚愧起來。

“你這個自相矛盾的老家夥,不是已經選擇了嗎?”他在心裏說。

他堅毅地向前走去。手裏提著的那封死信,很重,像是全人類覆滅之前寫給上帝的最後一封信。他從鼠街西頭的那條汙水河開始,沿著街道向東走去。他仰著頭,留心察看著每一扇窗子。活了大半輩子,他生平還是第一次感悟到那些千奇百怪的窗子比過往行人的臉孔更富於表情,更富於故事,它們生動地向你敞開著心扉,各種色彩情調的窗簾,或是晨風裏徐徐漫出,像是要伸出手撫摸你的臉孔;或是羞滴滴半掩面、欲言又止地曼聲而歌。老人仰著頭,一路向東走下去。他盼望著看到哪個窗子前面有一個開窗眺望的女人,他把那封信交給她,也就完成了最後一樁心事。他一直走到鼠街東頭,也沒看到一張女人的臉在窗前眺望。於是,他想,今天已經過了“太陽初升時分”了。

接下來的幾天,老人都早早地就來到鼠街,從太陽剛一跳出地平線開始,他沿鼠街一路向東走去,太陽像新生兒,把嫩嫩的肉紅色灑在剛剛被行人踏醒而顯得冷清淒涼的街道上。他仰頭張望每一扇窗口,想像著有一個女人正在等待他手裏的信,他想像她很美麗,年輕而有生命力,她的眼睛像夢幻一樣迷蒙閃爍,嘴巴微微張著,呼吸著太陽初升時分的陽光。有一天,一個年輕的男人從她的窗前走過,他感到她的目光比太陽的照耀更令他心情激蕩。後來他就到遠方去了,也許他是一個海員,面對著茫茫大海,一片灰藍色壓迫著他的眼睛,他想起了她。他寫了一封信給她,但他不知道她的門牌號碼和姓名。老人這樣想著。他為自己一生的最後一件有意義的事情是為著這樣一個女人而做,感到欣慰,感到輝煌。

終於有一天,奇跡發生了。

當晨光把第一抹紅暈撇在鼠街西頭的時候,汙水河旁邊的一幢四層小樓的窗口站立著一個女人。也許她每天這時都站在那兒,只是他沒有看見。她站著好像在眺望被陽光塗染成金黃色的塵埃旋轉著上升,又像在靜心傾聽汙水河慢吞吞掀出的一兩聲悠長而古怪的歌聲,神情專註、恬淡。老人先看到的是她飄揚的黑發,確切地說,他先是以為那是一扇柔軟的黑綢窗簾在晨風裏蕩漾徐拂;要不是那團黑色中央的過於蒼白的臉所形成的反差,老人無法相信那團燃燒的晴空裏的黑顏色是一個女人的長發。他定了定神。那是一張與他的想像迥然相異的蒼白得好像沒有溫度的臉,那面孔他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她的眼睛大而幹枯,目光縹緲而且沒有光澤。她全身的生命似乎只流動在飛舞的長發裏。這樣的面孔很難使老人想到幸福這個詞,那是一種茫然而無力自衛的神情。老人向女人揮揮手,又餵餵了幾聲,但那女人在四層樓的窗口只是專註地眺望遠方。

老人判斷了一下房間的方位就上了樓。房門並沒有鎖,他一敲,那房門就閃開了一道縫。

老人說:“我可以進來嗎?我找一個人。”

那女人轉過身來,神態安詳、寧和。她穿著一條月白色長裙,窗口的風使那柔軟的長裙在她的過於瘦削的肢體上鼓蕩翻飛,使她看上去幽靈一般哀婉動人。

“您是找我嗎?”她出了聲。

老人有點吃驚,這種面孔的女人怎麽能發出這樣柔和而平穩的聲音呢?

“你每天都在清晨開窗眺望嗎?”

這時候,女人已經知道他是誰了,他曾經在兩年前一個黃昏時分,在汙水河邊哭泣。

“是的。但我不一定認識你要找的人。”她仍然微笑。

“那麽,也許我就是找你。”

“怎麽是也許呢?”

那女人臨窗而立,頭發在窗口綻開。室內正彌散著輕輕的音樂,那樂聲柔和、親切,含著淡淡的憂傷,水一樣裹在老人的肢體上。他在離房門最近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來。

他開始講述自己,說了自己的來龍去脈,從兩年前由鼠街中心小學退休到老伴去世,從在郵局幫助送達死信到現在失去了任何生活的意義。他不知道為什麽要說這些,但他說了,說了許多。然後他把那封牛皮紙的信交到女人手裏。

最後他說:“完成了最後這一樁事,我也該結束了。”

那女人並不急於拆信,她專註地傾聽著老人的話。

老人準備走了,站起身。忽然又問:“你每天清晨都在窗口眺望什麽呢?”

女人說:“那是一幅畫。”

然後她轉過身去,面向窗外。室內的樂聲便填滿了她身後的空間。

“這幅畫的背景是用蠟筆塗成的頂天立地的赭石色冰河,”女人說起來,“你從窗子望出去正好可以看到。在河流的一角站立著一個鮮艷奪目的用黑色勾勒的女人,她的頭發垂到腰間,閃耀著發藍發綠的亮光。她的面部也是用蠟筆塗成,眼睛黑洞洞睜得很大,嘴角綻開淺綠色的微笑。她的沒有年齡的裸體用陰影烘托出來。她正專註地看一枚疼痛的太陽從血紅色的冰河裏鮮活地跳躍出來,看金翅魚和雪白的鳥兒以及濃陰招展的一株什麽樹在冰河背景裏共同狂舞。那女人哼著一首人們聽不見的歌,靜靜地與一切追求生命的靈物交談,她不是用聲音,不是用性別,也不是用心靈,而是用生命。”

老人似懂非懂聽著她把長長的句子說完。停了一會兒,老人幹澀地笑了一下,然後又笑了一下,說:“你真是睜著眼睛說瞎話。窗外那條汙水河是土灰色的,這一點連瞎子也知道。”

“是的,”女人轉過身來,頓了半天,說:“您說得對,我當然知道。”

“你當然應該……”老人忽然停住了。他這才發現女人的眼睛洞開著卻沒有眼睛,那兒只是兩個凝固不動的黑洞,像兩只燃燒成灰燼的黑炭。它呆滯而僵硬地守在理應射出光芒的地方卻沒有射出光芒。

老人一下子震驚了。

“對,我是個瞎子。”

“喔,老天爺。對不起。”

女人又微笑起來,“不,一切都很正常。”

然後,她走到老人跟前,把那封牛皮紙的信還給老人。“您看我是個瞎子,我無法眺望什麽,所以這信不是我的。您去找吧,也許很久才能找到她,也許永遠也找不到,但您要找下去。”

老人幾乎要哭了,他望著她那光潔的臉孔,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把信接過來,轉身又悄悄放在桌子上,就走了。

“再見。”

“再見。”

這些天來老人一直悶悶不樂,絕望已極,在蒼涼與昏暗的心境中尋找一位每天太陽初升時分開窗眺望的女人,這心境持續到他終於看到這個女人終日被吞沒在漫無邊際的黑暗裏。

老人走下那女人樓梯的時候,漸漸重現了兩年前從郵局局長手裏接過第一封死信時的情景,他又充實起來,輕盈起來,光亮起來,步伐鏗鏗然,螺旋下樓。只是手裏沒有了要去送達的死信。

在故事即將講完的時候,我必須告訴你一件事,就是在那個普通得令人無法回憶出任何天氣特征的下午,我所失去的最珍貴的東西是什麽。那是我的光明的世界。每天清晨,是我站在故事裏那個在太陽初升時分開窗眺望的女人的位置上。我已經習慣了黑暗。

幾年前,當我還看得見光亮的時候,我曾經讓自己躲到車站電線桿的陰影裏;現在,當世界真的永遠交付給我一片茫茫黑暗的時候,我用心靈尋找著光亮。我不能說我已經完成了黑暗與光亮這個既相悖又貫通的生命過程,但我的的確確領悟到這是生命存在的兩個層次。

每天下午四時半,我便邁著倫敦一般古老而沈穩的腳步,走到鼠街郵局買一份盲人日報,然後微笑著走進白天的黑暗中。那是陽光的腳步。我無所謂白天與黑夜,亮度於我不存在意義。我的生命每天從下午四時半開始,而在太陽初升後結束。接近黃昏時分,我從黑色的陽光裏買回那份盲人日報,然後泡上一杯色澤清淡、品味醇香的清茶,坐在工作桌前開始思索和工作。我的工作單調又創新,我用文字和思想把我心靈看到的東西設計成一幅幅畫面,然後交給畫家們去畫。每日如此。世界上有一種職業叫作家,我的“坐家”職業差一點與那個職業相同。但我並不等於真的終日在家坐著。我常常在夜深人靜的夏夜遊摸在街頭,我看到金色的陽光像瀑布傾灑在蒼茫大地,照耀著濃濃的黑夜。在如洗的光束下,鼠街兩側的梧桐葉如一團團銀白色的大花朵淩空開放,與高遠的天空遙相對應。我裹滿一身陽光走進一個老朋友家裏,於是,他或她便會很高興地為了我臨時改變一下黑夜與白天的生物習慣,然後沏上兩杯清香的茶。我告訴他或她世界吞沒在黑夜裏的事情,他或她告訴我世界翻騰在白天裏的事情。

有一天深夜,我懷念起我的一位遠在霧都生活的會唱歌、會把看不見的鋼琴彈奏出美妙音樂又會寫小說的舊友,她由於終日生活在大霧裏,所以我覺得她和我一樣總要用心靈辨別方向而不是用眼睛。我記不清她是否就是那個早年曾經和我一同站在我迷戀的那男人的對面,而躲進鼠街車站電線桿陰影裏邊去的女人,總之是那一類即使我永遠也看不到她,也不會忘記的朋友。我給她寫了一封信,我說:連絕望這件事存在的本身也不要絕望,我和你同在。

我記不清是不是在我失去光明之前從什麽先人的書裏看到過這句話。從前我已遺忘。盲文裏沒有這些。

另一次,也是在深夜,孤獨的冷月照在我的身體上,皎白的肌膚光滑如魚。走,離開,這幾個大字在我的血液裏湧動,使我無法安睡。我不知道去哪兒,哪兒都可以,只要是離開,只是走出慣性。

我想,我將開始茫茫黑夜漫遊了。那一天,我將仔仔細細把心靈一般破損的窗欞審視一番,敞開著離去,讓那首癡情的《在這裏等你》的歌永遠重復地從我的窗子裏流出,然後,我將走進沒有邊際的時間與空間的黑暗裏。我會拾到許多光明的故事,用盲文寫給我的同類。

我相信,鼠街老人會在我離開的空窗子前看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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