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縱情的下午五點鐘。目的地不明
在一生中時時遭遇他冷靜反省
他一只腳探出，已經預先
了解到行程的代價：引領他的
是招手即停的想象自由
討價還價的智力操練。而渡船費

交給吆喝者。一段需要以想象充實的
道路，首先他需要尋找到身份認同
的座位。他“在路上”的事實無需交代
像流浪漢小說中的主人公
被群蟻講述，被唾沫閱讀
被印刷機織進文明和藝術史的網結

現在，放好他那標準牌手提箱
把目光移向窗外。視點的
移動代替夢想中的高倍變焦鏡頭
像一個畫家渴望變成機器人
他也寧願變成一架攝像機，在飛馳中
留下一片後表現主義的油彩擦痕

2

請想象一架機器的輕松心情
改頭換面的死神揮舞著它
殘缺的肢體 ，但每一部分
都能代表整體說話
是的 ，“如果只是傾聽死亡
我的整個生命就不是生命

而是苦難”。懷著審慎的恐懼
他回到人們中間：利客隆的二樓
像一只疲憊的消化不良的胃
正向著對面的雙安商場那一對
巨幅民間剪紙式的孩童發出
被汽車喇叭篡改的斷斷續續的嘟噥

過街天橋僵瘦的犬腹下
道路被分割成等級制的現代平裝本
書籍，打開後可供永恒的藍衣上帝
閱讀、分析，重新制定一整套關於
人類行為道德的十誡。他想象
他是以但丁進入叢林的心情踏上了中巴

3

“我們自身就成了正在被書寫的詩行……”
這段道路就是例證，找不到任何
可以設想為敘事的情節成份
中巴式的抒情節奏不適合單獨面對
後工業時代的大眾。他忍受臨時性
停車的分行就像忍受激情的放縱

太平莊、農林局、馬甸和靜安莊
都市中的蚊子或文字飛舞在
噪音的眾聲喧嘩之間；而這絲毫
也不妨礙他使得周圍的女性
承受被看的復雜體驗。他，張三先生
一個面貌普通的男人的天賦人權

“她們中間誰最熱衷於購物，仟村百貨
英斯泰克還是燕莎商城？”只能從
衣著上猜想……他家有賢妻，對於
女士們的愛好算是有經驗，她們中的一位
愛上叛徒余永澤，就為他的被捕
出自一個與貪吃有關的賢妻的愛好

4

一包豬肝與黨的機要，愛情或革命事業
在他閱讀過的書籍中構造著對立
他無暇自我論爭的問題正被輪流更替
的乘客隱喻著：“想上的上來了
到了地兒的就該言語一聲”－－歷史真諦
就在對於日常語言的過度詮釋中

而為什麽他得是個身份明確的角色
寫作者對他什麽也不想演繹，也做不到
他從手提箱裏拿出計算器，算一算
他最近的一筆生意能掙得多少
他年輕有為，坐在中巴裏也頂多
是個準中產階級的暴發戶？

“面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他贊賞
他夾著萬寶路的食指和中指分別代表的
兩個國際性的文化雅號：操！勝利在望！而他
把自己準確地定位在香煙的位置
“我正在被我自己的火焰燃盡
並被我自己的煙霧繚繞”

5

“她在一朵雲下離開了家”
現在他不能不回憶起他的一個舊情人
這種無聊的時候還能不滋生
後殖民心態的復雜欲望：二等兵王二
不失時機地提醒他往事如煙的憤悶
她如今在地球的另一端扮作情人

幸運的是那時候他們還算認真，而從
某種意義上講，認真即真誠
一切都已出演了一遍：浪漫、嫉妒
自憐、仇視、乞求、放棄乃至無所謂
由動詞和形容詞操縱感情世界
成為他們最典型的青春期論文關鍵詞

不過總還是肉體的召喚先於存在
的哲思；現象學的終極命題不及一次
想象中的快感所抵達的彼岸。過猶不及
她的形象卻已模糊了，只好借助
一些概念化的圖像升華：一個女人不就是
所有的女人？而他是他自己嗎？

6

他在具體的風中品嘗抽象的雨水
“如果海洋註定要決堤，就讓
所有的苦水都註入我心中”
一瞬間他仿佛看見自己手執長矛，沖鋒陷陣  
駑辛難得晃動著驚人的速度，以終結者
怒吼的錯覺，掠過路邊的小旅館和大排檔

伸展“我們的睡眠，我們的饑餓”。它拐彎
馳入上帝戒律的法外情，公民規章的試驗田
彩燈纏繞樹枝，與公益廣告牌一同
列隊守衛國家的重大節日。“與我相關的世界啊！”
而誰將從他衣冠楚楚的品牌中辨認出
古典的整體性世界觀？俄底修斯終將回家

年老、死亡，在一首場景式詩歌中
張三先生從農展館下車，倒車跳上另一輛中巴
半小時後，雞窩頭的老婆會打開防盜門
迎接他－－天色早已昏暗，城市叢林燈紅酒綠
下一首詩將記載他遭遇靡非斯陀，而此刻
擺脫路口那三色燈的瞪視，他隨我步入夜色

    （1997.9.15－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