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多年,我依然清晰地記得自己人生中的第一堂歷史課。那時我還是一個十歲的孩子,坐在塗著綠色墻裙,天花板高的嚇人的教室裏,走進來的是一位我們都不認識的“黃老師”。他拍打著大開本的歷史課本,點名要班裏最聰明的孩子回答他的第一個問題。同學們都叫我的名字,我有些怕生,但也帶著責任感和驕傲站起來,聽他提問。他看著我,一板一眼的說:“你們整天坐在課堂裏學習,最終是要學會什麽呢?”

對一個十歲的孩子而言,甚至,對於任何年齡的學生,這樣的問題都足以讓人陣腳大亂。我一時間只想到語文課本上剛剛教過的周恩來“為中國崛起而讀書”的故事,嘟囔著,說著要學會一些本領,好讓祖國強大,這樣一類的話。他笑笑,讓我坐下,用清朗的聲音說:“我覺得讀書,是要學會怎麽做人。怎麽做一個好人。”

不知為何,我雖不常想起當日的情景,但卻從未忘記它。有句話說:你記住了什麽,你就是什麽(You are what you remember.)。不過,像這樣的經不起推敲的“智慧廢話”實在太多——你讀了什麽你就是什麽,你吃了什麽你就是什麽,你愛什麽你就是什麽,最詭異的說法是,你是什麽就是什麽(You are what you is)。我們今天,一方面無比關心自我感受,似乎自己的內心才是唯一重要的東西;另一方面,卻變本加厲的用最世俗的標準衡量自身和他人。“一個好人”這樣的說法已成為被忽略、輕視、嘲諷的陳詞濫調,只有在否定別人的時候才被偶爾提起,“他真不是個好東西!”在一個現代的消費社會裏,道德模糊、甚至是不擇手段的成功故事,往往比平凡生活中的道德閃光點受到多得多的關註。舊社會裏對於道理和德行的重視,讓位於新社會裏對出身和得失的計較,是一種比較普遍的現象,不獨為現代中國所有。對此悲觀的人,驚呼社會多麽多麽道德淪喪;而對此樂觀的人,則表示這真是歷史車輪滾滾向前的標誌,沒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

無論對今天的道德狀況作何判斷,沒有什麽嚴肅的思考者會否認,在任何時代,道德問題都是人類思想領域的核心問題之一。在記錄歷史這個行當裏,過去發生事情的道德意義是非常重要,有時甚至是唯一重要的問題。在兩漢到晚清這一很長的歷史時期裏,正統儒家文化的代言人把史作為經的旁證和補充,歷史是道德的婢女,雖然也間或以“求真”、“致用”的名義登堂入室,但是在對於過去的記錄和闡釋中,道德關懷始終是一個最重要的維度。從民間來看,在那些我們耳熟能詳,口口相傳的歷史故事裏,對於歷史人物,更受關註的往往是他作為一個人的方方面面,尤其是面對重大抉擇時刻,他展現出來的道德勇氣——項羽、劉備、嶽飛、孫文作為失敗的英雄,比劉邦、曹操、袁世凱這些“馬上的天下”者,或是“亂世梟雄”,贏得了更多的承認。這並不是否認在傳統中國思想中,“成王敗寇”思想的存在和影響力;但是這種對於歷史的功利主義的看法,始終只是一種反叛的誘惑。儒家的道德觀念,其起點是“己”,而其終點是“人”;而各式各樣的功利看法無非是起源於“己”而終於“己”的,他們只能停留在思想光譜中最隱蔽和最沖動這兩段,占據不了中心的位置。

那麽,為什麽要在現代中國重提“歷史敘述的道德責任”這一有些拗口的說法呢?傳統中國業已泯滅,那些放置在博物館的櫥窗裏被觀看、被口沫橫飛的評論、然後過眼即逝的所謂“傳統”,和我們今天的文化,和我們每日的生活,又能有多大的關系呢?如果現代社會是不道德的,那再有道德擔當的歷史敘述也無法拯救它;在某些後現代主義理論家看來,道德和一個小鬧鐘差不多,是可以隨意解構、重構的,因此無論歷史怎麽被敘述,它總能和道德倫理發生關系。最後,一種特別有誘惑力的說法是,在現代社會裏,道德問題已經不再重要了,當前唯一的問題是“治理”,人類社會的所有問題,都有技術的,而不是思想的,或是道德的解決方案。

如果說尼采在他的時代需要追尋道德的起源的話,那我們則需要追尋這些“非道德”和“反道德”力量的起源。我們今天的道德,已經退化為一種善良、淳樸、本分的零零碎碎的農業感情,我們不願對超越普通生活場景的善惡表態,動輒嘲諷那些宣揚大是大非的人們;我們對於生活中的惡行感到如此平常,通常的反應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從不以更高的道德標準要求我們自身,從小範圍的草根維權行動到大規模的民族主義抗爭皆是如此;我們對於收買、威脅、分化的手段是如此缺少抵抗能力,讓迫害者們洋洋得意的認為,我們的道德貞操和他們一樣廉價。這些現象的起因和我們所經歷的歷史高度相關,但是更重要的是我們對於這些歷史的看法。關於我們自身的歷史敘述,到底是加強了我們內心的堅強力量,還是剝奪了我們的道德情懷,這是在今天無比緊迫的問題。

今天在課堂上被教授,在坊間被談論,在媒體上所呈現的中國歷史大多是缺少道德責任的,尤其是近現代史。這並非出於偶然,而是一系列思想和政治的力量互相作用的結果。所有的現代史都是一場關於進步、發展、變化的歷史,中國近現代史不是例外。可是與西方的近現代史不同,在課堂上被廣泛講述的中國近現代史很大程度上是一部沒有歡笑、沒有幸福的進步史——失敗、屈辱、沈淪是描述1840年以來的中國的常用詞匯,也構成了後來新中國進步的依據。這和僵硬冷酷的唯物主義史觀有關——黑格爾有言,“世界歷史不是快樂生長的土壤,那些短暫的快樂時期是歷史這本書裏的空白頁面。”這也和實際的政治需要有關:同仇敵愾的感情相比溫暖的樂觀,有著更好的團結、動員的力量。這種歷史敘述,往往給人許多無法消解的負面情感,而且迅速指出迫害者和兇手(帝國主義及其走狗),因而拒絕更加深刻的、關於自身行為的道德追問;文革結束以後,隨著“革命”、“人民”喪失了其歷史合法性,中國國內的歷史研究在“求真”、“求實”的旗幟下有了許多新的進展,但因為歷史原因,這方面研究的學術自由很快受到限制,未能打破近代中國是“受害者”這一情感牢籠,也未能完全揭開蒙在傳統中國身上的重重迷障;古代中國的輝煌,近代中國的屈辱,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復興,雖然遭受過多少不痛不癢的指摘,但依然成為了一種強勢甚至是霸權的歷史敘述。“為中華崛起而讀書”,就是這種霸權歷史敘述的小小註腳。

這種非道德的歷史敘述中並不是沒有好壞忠奸,並不是不分善惡,而是並不采用道德作為價值判斷的依據。有時他采用一種經過偽裝的,或是強詞奪理的理性來為自己辯護——階級、歷史的動力、進步、穩定等等;有時他宣稱新的時代有新的道德觀——“老子英雄兒好漢”是一個極端的例子。那種具有道德責任的歷史敘述,則無需憑借理性、新道德這些借口來為自己正名:在閱讀愛德華·吉本、錢穆、奧威爾的時候,你會發現他們在看待和自身或近或遠的過去時有一種簡單的、直接的感召力,那種關於歷史的道德責任感是一種低調的,但卻是異常豐富的感情。套用華茲華斯描述美好的詩歌所用的短語,那是一種靜謐之中沈思時心底湧動的力量。

在最近的一些日子裏,有一些在歷史敘述中和現實生活中肩負道德責任的人消失了,還有一些無法出版他們的作品。與20世紀人類所經受的苦難,與那些屠殺、囚禁、流放相比,這些事情算不了什麽。但是我們無法選擇對這些事情視而不見,即使我們的選擇並不能改變什麽。我們需要忍受自身的軟弱,而不是放縱它;我們需要克服一些惰性和恐慌,而不是任由他們控制我們。道德從來也無法提供任何力量,唯一能夠察覺到道德力量的時刻,是道德消失的時候。這也許就是我為什麽無法忘卻那第一堂歷史課的原因。(15.10.2015 華博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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