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夢蝶人的境界,渺渺茫茫,王羲之尚且不能喻之於懷,何況魏晉已遠,二十世紀的我們。為壽為夭,本來不由我們自己決定。自歷史看來,夭者不過”早走一步“,但這一步是從生到死,所以對於早走這麼一步的人,我們最容易動悲憫之情。就在前幾天,去吊這麼一位夭亡的朋友,本來並不準備掉淚,但是目送櫃車載走他的薄棺,頓然感到天地寂寞,日月無聊,眼睛已經潮濕。盛筵方酣,有一位來賓忽然要早走,大家可能怪他無禮,而對於一位夭者,我們不但不怪他,反而要為他感傷,原因是他這一走,不但永不回來,而且也不會再聽見他的消息了。

不過,夭亡也不是全無好處的。老與死,是人生的兩大恐懼,但是夭者至少免於其一。雖說智慧隨老年俱來,但體貌衰於下的那種痛苦和死亡日近的那種自覺,恐怕不是智慧所能補嘗的吧。夭者在”陽壽“上雖然吃了一點虧,至少他免了老這一劫。不僅如此,在後人的記憶或想象之中,他永遠是年輕的。壽登耄耋的人,當然也曾經年輕過,只是在後人的憶念之中,總是以老邁的姿態出現。至少在我的印象裏,佛洛斯特總是一位老頭子。可是想起雪萊的時候,我似乎總是看到一位英姿勃發的青年,因為他從來沒有老過,即使我努力要想象一個龍鐘的雪萊,也無從想象起。事實上,以”冥壽“而言,雪萊至少比佛洛斯特老八十多歲,也就是說,做後者的曾祖父都有余。可是在我們心中,雪萊是青年,佛洛斯特是老叟。

那是因為死亡,奇異而神秘的雕刻家,只是永恒的一個助手。在他神奇的一觸下,年輕的永遠是年輕,年老的永遠是年老。盡管最後凡人必死,但王勃死後一直年輕,一直年輕了一千多年,而且以後,無論歷史延伸到多久,他再也不會變老了。白居易就不同,因為他已經老了一千多年,而且將永遠老下去,在後人的心中。就王勃而言,以生前的數十年換取身後千年,萬年,億萬年的年輕形象,實在不能算是不幸。所以死亡不但決定死,也決定生的形象;而夭亡,究竟是幸,是不幸,或是不幸中之大幸,恐怕不是常人所能決定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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