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絲綢之路:中國不能標新立異——對話歷史地理學者葛劍雄

既作為歷史存在,又作為當前的經濟戰略,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以下簡稱“海絲”)一頭聯系著中國歷史文化,另一頭聯系著經濟前景;一頭聯系著中國這個龐大的經濟體,另一頭則聯系著廣闊的亞非歐和南太平洋諸國。“海絲”的歷史深度和全球廣度,註定了它必將吸引眾多關注,引發諸多討論。隨著一份份“頂層設計”文件的相繼出臺,“海絲”所涉各地方也紛紛摩拳擦掌,準備踏上各自的“海上絲綢之路”。

中國為什麼要建設包括“海絲”在內的“一路一帶”?歷史照進現實,“海絲”的歷史教訓和前景展望有什麼關聯?“海絲”會不會異化成一場“海上大躍進”?中國能借助“海絲”構建新的國際貿易遊戲規則嗎?帶著這些問題,《南風窗》記者專訪了全國政協常委、著名歷史地理學者葛劍雄教授。

“海絲”前景很廣闊

《南風窗》:在你看來,中國為什麼要建設“一帶一路”?官方說法是旨在加強亞非歐三大洲的經濟聯系,但也有輿論認為立足點在於解決國內問題。你覺得“一帶一路”能幫助中國解決什麼問題?

葛劍雄:我覺得中國發展到今天,如果完全依靠國內的市場,依靠國內的需求,那麼經濟的發展就受到了制約。特別是由於前些年,中國走過一些彎路,導致了產能過剩,中國生產了世界上大多數的鋼、煤、電力、水泥。現在這些過剩的產能如果完全廢棄的話,對經濟、就業又造成很大的影響。而在另一方面,世界上一些國家,特別是新興國家對這些又有需求。

中國現在的發展水平,還沒辦法全面地跟發達國家在制造業、高新技術方面競爭,只能通過互利互補,把中國的經濟和世界經濟聯系起來,一方面使新興市場基礎設施得到建設,同時又使新興國家的產品,能夠換取世界上先進國家的高端產品。我們講絲路經濟,就是希望以中國為中介,把新興國家和發達國家聯系起來,把原料跟市場和技術聯系起來,大家達到互利共贏。

《南風窗》:跟絲綢之路經濟帶相比,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在國家規劃中的位置是不是相對次要?你覺得“一帶”與“一路”在實施過程中哪個挑戰更大?

葛劍雄:我覺得這兩者不能簡單類比,很難說哪個重要哪個比較不重要。從目前來看,世界上主要物流是通過海上實行的,而且在可預見的將來,海上的運輸成本還會進一步降低。比如說,現在大型、超大型的集裝箱船,還有很多專用船,這些船的效益也還有提高的余地。有人已經提出來,大型的集裝箱船可以利用風力、太陽能或潮汐發電,還有碼頭可以造在水更深的地方,節約能源。所以從經濟效益說,“海絲”有很廣闊的前景。

陸上的絲綢之路難度比海上更大,因為海上基本可以做到點對點,比如從上海、廣州出發,就可以直接到達非洲、南美洲,最多就是經過蘇伊士運河或者馬六甲海峽,但是陸上的情況就比較復雜。比如說從中國到土庫曼斯坦,到阿塞拜疆,就必須經過哈薩克斯坦這些國家。這一路上,中國就要協調好幾個國家。如果到歐洲,中間這條鏈更長,任何一個環節出了問題,都可能影響全局。所以陸上的絲綢之路需要很細致的謀劃,因為已經不是一種雙邊的關系,而是多邊的關系。

我舉個例子,多瑙河和萊茵河都是歐洲跨好幾個國家的河流,但是不存在國家跟國家之間,為了河水的分配而發生的爭端,而且也不影響它們航運上的合作,就是因為中間有非常好的協調機制。但是我們跟鄰國,雖然只涉及兩三個國家,有時候為了河水的分配、航運等問題,已經發生了爭端。這說明,建成絲路經濟帶可能挑戰性更強,而且政治、經濟、社會的穩定都會影響到絲路經濟帶。比如說我們現在講物流,火車可以從新疆一直開到荷蘭鹿特丹,但如果中間有個國家的鐵路工人罷工怎麼辦?另外一個,一條鐵路運輸量是有限的,怎麼分配呢,比如經過哈薩克斯坦到歐洲的鐵路,總不能把所有運輸量分配給中國吧?其他國家也要留一部分。這還是相對簡單的問題,只是運輸。還有更復雜的問題,比如油氣有個定價問題。哈薩克斯坦的油氣同時供應中國、歐洲、俄羅斯,它怎麼分配呢?所以我認為,建設絲路經濟帶,難度更大,可是一旦建成功以後呢,作用、貢獻也更大。

不能只講政治不講經濟

《南風窗》:你曾提出,“海絲”不能只講政治不講經濟。為什麼這樣提?中國的外向型經濟已經比較成熟,“海絲”通道上的國家有些外貿程度已經很高,中國已經是它們最重要的貿易夥伴之一,有些則可能沒什麼經濟前景。這兩種情況下,再搞“海絲”建設,經濟效益似乎比較低。你怎樣看待這種判斷?

葛劍雄:關於歷史上的絲綢之路,無論陸上還是海上的,我最近提出,希望大家不要誇大歷史,要正確理解歷史,尤其希望大家不要把“一帶一路”的建設政治化、感情化,更加不要沈醉在中國古代天朝上國的心態中,認為今天建“一帶一路”,就要重新確立中國在世界上的中心地位,這是極端錯誤的。也不要盲目以為中國歷史上已經建立了發達的海上絲綢之路。實際上我指出,歷史上航海的優勢是阿拉伯人確立的;到了近代,是西方人確立的,不是中國人。其中一個主要的原因是,過去的中國缺少一種正確的互通有無的外貿思想,都把貿易當朝貢,把自己到海外去作為一種實力展示,包括鄭和下西洋,只講政治不講經濟。所以鄭和下西洋的結果,跟西方發現新大陸,截然相反,導致國庫空虛。在明朝,鄭和下西洋,並不得人心,而是文武百官都反對。公眾不一定了解這些情況。現在一講到建設海上絲綢之路,有人認為,中國歷史上本身已經建立了海上絲路,這是一種誤解。歷史上,在中國的廣州、泉州、寧波、杭州來往的船,主要不是中國人自己的船;外貿的主要好處,是外國人得的,不是中國人得的,中國人只是坐在那裏收一點稅,沒有積極地進行外貿;民間的有實惠的貿易,也經常被官方禁止。

這個情況不弄清楚,不吸取歷史上的教訓,現在建設“海絲”,就可能有一些地方官會把它作為政治工程,為了表明政治上響應中央的號召,不惜工本,完全不是根據經濟效益來考慮開辟海上絲綢之路。比如現在一些沿海的城市,根本沒有考慮到,建起來以後,有什麼物資可以利用這些港口出去。又比如說,現在大量的集裝箱船從中國開出去的時候是滿的,回來是空的,沒有什麼經濟效益。有的貿易量上去了,但是效益很差。所以我講“海上絲綢之路不能只講政治不講經濟”,是提醒大家要註意,不能把建設“海絲”看作一種政治附和,更不能重復之前的做法,把簡單的外貿看作支援世界革命。當時也曾經不惜工本,所謂支援第三世界,搞了一些大而無當的工程,今天我們要吸取教訓。中國不少人,對歷史上的絲綢之路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還不夠了解,甚至有些人故意把它誇大。我發現,不只是一般的民眾,有些地方官員、專家也不很了解。

《南風窗》:歷史上海上絲綢之路是各國自發開拓的,受貿易驅動,並沒有多少國家層面的推動。現在“海絲”作為國家戰略,如何防止“一頭熱”,即主要是中國在大力推動,而其他涉及的國家則多半冷眼旁觀?

葛劍雄:要避免這些情況,就得講經濟效益。比如說現在我們從非洲、南美洲買石油,主要還是通過海運。海運要講效益,不僅為中國著想,也為對方著想。我們把對方的物資運過來,然後把中國的物資運過去,降低了對方的運輸成本,也降低了物價,那麼對方也是會歡迎的。這類合作不只是在兩個國家之間進行,兩個國家之間的貿易和貨運可能是不平衡的,但如果組成一個網絡,從中國到外國把貨物運去,這個船是空的,到第二、第三個國家,就運上它們的貨物,中間連成一個網絡,看上去是點對點的,其實也存在多邊合作的可能性。

另外還有一個大問題,現在全世界的海運量是供過於求,很多船拉不到貨。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是惡性競爭,大家壓低運價,最後大家都維持不下去。我們還是要建立一個合理的價格體系,合理的物流方向,防止出現那種情況。今天“海絲”不能只講政治,一定要遵從經濟規律,比如說船不能盲目擴張,大家不要惡性競爭。這不是一個國家可以做得到的,需要相互合作,真正做到共同發展。

中國不要標新立異

《南風窗》: “海絲”涉及中國沿海各省,各省反應不太一樣。你認為“海絲”對不同省份的意義有何不同?上海已經是境內最重要的港口了,“海絲”對它作用大嗎?

葛劍雄: “海絲”不是一個權宜之計,而是長期工程,我們講的是“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你看21世紀才剛剛開始。比如港口的建設,也是要有周期的,現在建一個萬噸級碼頭要很多年時間。要形成上海一樣大的港口,需要非常長的時間。正因為這樣,現在沿海的省份,它們的積極性很不同。像上海這樣規模已經很大了,再擴大就很難,目標應該主要放在提高效益上;福建就有很大的擴展余地,因為改革開放以前,福建作為對臺灣的前線,連沿海鐵路都沒有,但是福建有天然的港口、海灣,良港多,島嶼也多,要發展海運有很大的潛力。另外一方面,福建的經濟總體水平也不如上海,“海絲”建設可以成為今後經濟的一個支柱,因此福建會比較積極。

各地的參與程度不同很正常,這個比盲目地一哄而起要好,要防止像以前大躍進一樣,不管自己的條件,大家都要拼命地幹。現在有些地方在盲目地爭,說沒有把它列進去,實際上不存在列不列進去的問題。比如說福建、上海這些沿海地區,建了港口,港口需要一個腹地啊,你的貨從哪裏來?實際上江蘇、浙江,甚至新疆、甘肅這些地方都是上海的腹地。

《南風窗》: “海絲”在中國的建設主體,除了沿海幾個重點省份,還有北到大連、南到三亞的一系列沿海城市。各城市制定計劃,對外開展合作,這便涉及城市間競爭的問題,一是向內競爭,向上面要政策、要資金;二是向外競爭,就像以往引進外資的地方競爭一樣,不同城市爭相出臺優惠政策。會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葛劍雄:現在中央的態度已經很明確了,要靠政策競爭已經沒什麼可能了,中央不會像以前一樣搞特區,給免稅一類的特殊政策。現在是要向市場去競爭,向效益去競爭,向國外去競爭,這個才有出路。對內呢,各地應該是協調多於競爭,比如上海洋山港已經是非常好的深水港了,如果繼續開發,就比再搞一個新的港口要好。不同港口有分工,大家發揮長處。比如江蘇的如東港,主要是運輸油氣。另外,今後中國的對外對內輸出,可以根據貨物的不同性質,用不同的運輸方式,比如價格高的,像芯片、高級時裝,某些時尚的奢侈品,要趕時間,完全可以空運;有的大眾化的普通商品,低價的東西,可以海運;介於中間的,就用火車運。國內各個地方,應該協調多於競爭,競爭也應該是向市場去競爭,要防止惡性競爭。

怎樣才能防止各地惡性競爭?以前為什麼能夠壓價,能夠惡性競爭?因為回過頭來就能向中央要資金,拿中央的免稅額。現在這些都要取消了,很多政策都公開了,行政審批也取消了,今後完全依靠市場要素競爭,各地必須理性。以前有的地方搞假出口,利用中央的批文,通過一些政策的優勢,給予免稅減稅,用這些方法競爭,所以大家都要跑到北京去“跑部錢進”,跑部要政策。現在很多審批都取消了,都下放地方了。這些當然還不夠。有些貪官,為了一己私利,為了拿回扣,不顧經濟規律,不顧納稅人的利益,跟外國人打交道時,為了蠅頭小利,不惜出賣國家利益。這些都是我們要防止的,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市場要素起作用。要進一步反腐肅貪,公開信息,防止貪官黑箱操作,國家要讓老百姓行使主權。在“一帶一路”建設的過程中,民眾應該有更大的發言權,有更大的監督權,防止出現完全憑借長官意誌做的、違背市場規律的事情。

《南風窗》:之前30多年改革開放,中國基本接受了國際經濟規則。“海絲”是中國主導的計劃,有沒有可能建立新的規則和秩序,還是說中國會蕭規曹隨,並且在政治和文化上進一步融入世界?

葛劍雄: “一帶一路”的建設是中國融入世界經濟的措施,而不是像有些人想象的,中國要建立一套自己的話語權,或者要建一套獨特的制度。如果你抱著這樣的目的,一方面不可能調動其他國家的積極性,另一方面隨著中國的崛起,人家會對你產生警惕和嫉妒,對中國本身也是不利的。另外中國也不具備這樣的能力。歷史上,大英帝國也好,美國也好,靠的是霸權。這種形勢今後不復存在。現在有一些人,甚至有中國人自己,也在吹噓,開個APEC會,居然有人說是萬國來朝,把“一帶一路”看作新馬歇爾計劃,這個是非常有害的。

我們現在已經有了貿易體系WTO,也有了一系列國際會議,一些國際的機制,中國首先應該遵守現有的規範,參與這些國際的遊戲。在這個過程中,不是由中國人來改變,而是要大家一起來改變已經存在的不合理的規範。有一些規範、制度或遊戲規則,已經不適合新的情況,對這些加以改變。比如說,中國參與建設亞投行,有些人把它看成挑戰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我認為這是不對的,實際上亞投行是現實的需要。中國要輸出高鐵,要幫人家建港口,那麼這個錢哪裏來呢?你不解決資金,對這些國家來講,是建不起來的。如果完全用中國的錢,中國也沒有那麼多錢,另外也不安全。現在的事實證明,中國建亞投行,絕不是為了經濟上壟斷。到目前為止,發起國已經有50多個,都擁有各自的權利,中國絕不會在中間主導一切。有的人說中國放棄否決權,實際上中國不可能擁有單方的否決權,中國反對別人這樣做,怎麼自己可以這樣做呢?

亞投行全名叫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為什麼專門做基礎設施投資,因為基礎設施需要長期占用資金,不像一般的貿易。比如說建一個港口,要收回成本,需要好多年,需要金融上的資助;另外一方面,做得好的話,回報也是穩定的,所以成立一個專門的銀行,加上成立絲路基金,這樣就體現了雙贏。有些國家加入進來,風險要擔,但是將來利益也分享。中國現在成立這個銀行,當然首先要遵循現有的規範,不是標新立異。在這個過程中,大家一起商量,完善、改進不合理的規範,比如說世界銀行,各個國家占的股份,已經不適應新的國際格局了,這個就需要通過內部來改革,但不是全部另搞一套。(來源:《南風窗》2015年04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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