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結訓,抽籤分發。籤筒兩百支,外島三十籤,金門、馬祖、澎湖各十,比例極低。我被抽到頭一個上臺,一抽就中金門,臺下同袍歡呼不已,報以如雷掌聲(外島又少一籤了)。我則如遭霹靂,全身木然,愕然所見,海天茫茫,似乎生離死別已佈展眼前。稍稍鎮定之後,才發現同寢室友更慘,馬祖籤王。兩相比較,即使自己比不得本島、澎湖(觀光勝地啊),但比起遙遙遠遠的馬祖,還是足堪安慰。──那時候,馬祖是我們最大的安慰。

2003年,我從金門退役不久,參與評選「臺灣優良社造社區」案,其中有個社區就在馬祖,得親自走訪一遭。──憑著在金門生活過一年又十個月的經驗和感情,讓我自以為可以輕易理解馬祖,到後頭才發現,錯了。

金門春秋多霧,想馬祖亦不遑多讓,然我們在金門從未經歷,飛機已飛抵上空,盤旋復盤旋,濃霧卻像頑皮孩子緊抱島嶼如玩具,絲毫不肯鬆懈,機長無隙可乘、降落不得,只好折返台北,隔日再來。

翌日終抵馬祖南竿,沿途所見,丘陵起伏,亦不類金門。金門雖有山,多在島中央,四圍則多平土,故聚落叢聚坦原,絕無像牛角社區,兩山夾峙,陡坡入海,屋舍沿坡築建,櫛比鱗次,擠挨如蜂房。屋前有曲徑相連,跌宕起伏,蜿蜒上下。其間老石屋,頗有新修,亦多傾圮。石屋背倚丘陵,放眼望去,兩山前伸,狀似牛角,亦似兩手捧海,捧往北方不遠處的北竿島。

牛角社區,恁的在窮山惡海,暫得一隅喘息,隔絕東海,屏阻西大陸。同行前來採訪的公共電視團隊,採訪幾個社區年輕人。我在一旁聆聽觀看,說是1995年臺大城鄉所夏鑄九教授來此演講,提出「馬祖人要有自信地向政府要求資源,不是馬祖人欠台灣政府,而是台灣政府欠馬祖人。」激起當地有志青年,發起「長住牛角」運動,號召二、三十位年輕人返鄉,並結合當地議員、藝文協會、工作室,爭取到經費,將人去樓空,傾倒多時的閩東古厝加以活化再利用,注入文化活動。我們入住的老石屋「夜宿海角」、吃飯的「依嬤的店」、喝咖啡的「漁寮書齋咖啡館」都是這個運動下老屋活化的成果。

這些年輕人,臉上時時閃現一股神采與自信。──何嘗不是如此?離鄉人哪個不是曾經有過美好憧憬而遠走他鄉,前仆後繼,終於只留下了空蕩老屋、傾頹梁柱、以及崩塌的石牆。不意後來竟有願意收拾舊憧憬,編織新夢想的年輕人,千里迢迢返鄉,把一棟棟毀損石屋重新修築起來、一條條殘破石徑重新修砌完整,讓一朵朵年輕笑顏重新盛開在老屋、舊道與老人之間。──尤其當我被一個年輕人引入老雜貨店,準備聽他說故事,一位身著青衣老婦在屋內,正透過老厚鏡片專心盯著凸面小螢幕的電視,見人來了,開口說話,完全聽不懂,經過年輕人翻譯,才知道說的是福州話(閩北語),電視裡的戲是福州戲。這讓從台灣來、從金門退役的,早已熟悉金門廈門腔(閩南語)、台灣國語的我,大吃一驚。

然而這是多麼好的隱喻。有老,有少,翻譯語言,翻譯傳承,翻譯偏鄉僻島的愛與堅韌。這一老一少走出戶外,帶著我走進兩屋之間的小空地,雜草及腰,牆邊有三醰大陶缸,移開板蓋,濃腥沖鼻而來,漸醞釀出一股濃郁,既腥臭又挾帶清香,猶如嗅聞臭豆腐之歷程。年輕人說,是蝦醬,老婦人自製,用海裡捕得的魚蝦。言談中,皆視為珍寶。──那是,老人視蝦醬為寶,而年輕人視老人為寶,多麼美好的愛物、敬老與珍惜!

最後,北海坑道當然去了,戰地人工天險,固然驚嘆,但我在金門翟山見識多了,居然多見少怪,不覺得奇了(更不用說尋常人壓根進入不得的鑿鑿大洞擎天廳,我就住在左近,每日經過);北竿芹壁也去了,倚山臨海,絕壁石屋,美景若地中海,然我漫步其間,幾無人煙,怎兩個字淒涼了得(料如今大不相同了?),徒有美景,卻無人享受。──讓我更加相信,這個島需要的是人,特別是年輕人。

因為裁軍之故,年輕的軍人離開了;因為經濟、求學之故,新一代的島上年輕人也逐漸離開了。牛角社區裡的年輕氣息,讓人察覺到了新活力,這股氣息曾經熱烈,曾經陽剛、曾經勇敢、也曾經堅毅,如今因著返鄉的他們,馬祖似乎就要重新熱烈了起來。──這種熱烈,馬祖需要,金門需要,甚至所有偏鄉僻島都需要。(2012.10號印刻文學生活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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