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續著一個夢。

一盆菊,一陣雨,一座霧染的庭院,一朵又一朵漣漪開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

一扇紗門,開開關關。我在裡頭數著時間一個滴答,外面的雨聲也一個滴答。

滴答!

雨,不停,落。

菊,不動。

直挺的枝幹,不懂得放下身段,不像雜生的小草搖擺來去那樣知曉生存,有些不合時宜的固執。

外祖父回過頭來。

他的眉、他的髮、他的髭都灰白著像這午後陣雨的天空。他微瞇著雙眼望向雨中,不發一語地打開紗門,將這盆新買的菊,搬到紗門旁停放腳踏車的遮雨棚底下。

「要幫忙麼?」我想問,卻噤聲,只在心中小小地提起,然後又悄悄放下。這瞬間,竟說不出話來。

也許,這一刻誰都不該破壞外祖父、雨和菊這三者建立起來的平衡,即使這平衡嚴格來說也算不上什麼平衡,但三者間確實有什麼羈絆在一塊兒了。也許,當我瞬間而過的「想要幫忙」念頭在心中興起時,已經傳達給了外祖父,而他也溫柔地拒絕了我,這一來一往的彼此了然於心也是當下起落。也許,剎那,我想起了這是在夢裡──但,也許不是。

外祖父挪了挪身子,將這盆菊擺正在棚下,面對著候在積水院子前的紅色大門。大門上的朱漆是他幾個月前才重新刷過。不若工匠的手藝那般完美,門縫處可見油漆堆積不平的痕跡。雨珠在那上面滾了幾圈又順著下滑,本應透明卻似被這漆映染得殷殷紅紅,像一串紅寶石摔碎在門上。這有好些年歲的木造大門,鑲在紅磚水泥牆上;據說這牆也是外祖父自己砌的,兩相映照倒也顯現出自一人之手的獨特個性。尤其在雨中,被洗亮的喜氣洋洋的大紅色彩,不禁透著幾許風光。

不是哪個重門深院的大戶人家,只是再尋常不過的眷村巷尾巴底,頑皮的男孩腳一蹬、手一撐就能翻過了牆頭
進到院來,可也沒見過誰真的去翻別人家的屋,也不見誰家真的丟了東西,只有家裡無人而小舅舅忘了帶鑰匙時會翻牆而入。

還有我。

那年冬天,島嶼南部的天氣宛如夏日美好,影子可以在陽光下拉成各種形狀,又縮小回自身的那一原點。一個小小的我,背著書包,在紅色大門前徘徊。小學一年級時,我大部分時間是跟著外祖父生活,一老一小,每天在這屋裡屋外進進出出,倒也愜意。學校離家很近,除非在颳風下雨的大陰天,外祖父會接送我,其他時候我都自己走路來回。可是今天,外祖父出門返家的時間遲了,我身上也沒鑰匙,算是被關在門外了。才幾公分高的小鬼頭,卻也思量要不要試著翻牆而入。直接用手撐著牆頭跳上去,我是肯定搆不著。四下張望,拿不定主意要把附近的紅磚搬來墊腳,或是順著貼牆而長的榕樹一路攀爬上去。可又有些不敢。仰望著出牆而來的芒果葉,雖然不是結果的季節,也飄來陣陣清香—這是我熟悉的味道,可現在被一道牆、一扇門阻隔了,心裡頭怪不是滋味。正當發愁的時候,外祖父騎著腳踏車氣喘吁吁地趕了回來,慌張的神色顯露歉意,他急忙跳下車,打開大門,牽著我一同進去。

「等了很久?」他問。

「嗯,只有一下下。」我說,雖然我等了好多個一下下。

我真的等了很久、很久。

等到長得夠大,等到那道牆成為思念,我才爬上了牆頭。

這一次,分不出季節的夜晚,紅色大門隱沒在月亮和芒果樹的影子裡,我跨坐在牆緣,一腳在外,一腳在內,猶豫著該要出去還是進屋。一邊是寂靜的巷弄,無止盡地向夜延伸而去。一邊是熟悉的院子,院子那端是點亮了燈的外祖父家。 兩邊都有人在呼喚我,在對我說些什麼。

記得我是要從外祖父家離去的,可又依戀著不捨。理智提醒著,這只是回憶的延伸,可是……讓我再待一下下,再看一眼吧!

「走囉!走囉!快!」外祖父站在屋內半開著紗門揮手催我離開,隱約又說了些話,似乎有什麼任務交辦,但我沒聽清楚,只怔忡著不知要往哪裡去。

該走哪一條路呢?我向來無須擔心。從小,我常被外祖父帶著到處跑,從臺北的家到高雄外祖父家,又從高雄外祖父家回到臺北的家,有時候途經臺中或臺南還順道拜訪親友,或是跟在他身旁去哪裡走走逛逛。我是那樣熟悉他的手掌,只要牽著、跟著,就不會走丟了。

然而,他走的速度快了些。

像他只養了一下下的菊。

養在盆中的菊,面對滿院根連著地、地連著根的花花草草,透著不著痕跡似的孤單。

孤單有時候是件好事,可以細細體會每一吋鋪展開來的時光,像撫摸一披上好的天鵝絨布,與肌膚相觸的接面上、手掌下,也開起朵朵暗花。

這菊,阿姨說不知道能不能開花。

「為什麼?」我問。

「大家都說菊花不好養啊!可是阿爸喜歡,也沒辦法,就先養一盆試試看……」阿姨爽朗的聲音漸漸融入雨聲中。

我只能猜想外祖父喜歡黃菊的原因是不是因為姓黃?

「也許喔!呵呵!」

我聽到誰在笑我天真的傻,卻記不得究竟是誰應了我的想像,一切都被雨聲掩蓋去了。

一盆黃菊,現少見誰會養來供在庭院裡。大概是喪葬祭祀的刻板印象,菊花、劍蘭這樣的組合,讓黃色或白色的菊,輕易讓人聯想到死亡或是其他相關的內容,就算那是一朵開得比人拳頭還大的壽菊,若只從淺顯的眼光去認知,怕也只能卻步,而毫無分寸欣賞的心情。尤其對於年輕得從不識菊的孩子們而言,乍見許多大朵黃菊在身邊綻放,內心的不安難以掩飾,言詞閃爍猜測著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不知道何時開始,菊之用途之一,是布置於靈堂前或插於墳墓旁。暗想應該是取其清高、肅穆之義,久而久之,成為一種積約俗成,讓人忘卻了菊的其他樣貌與姿態。但是,菊也含喜慶之義。過年時,擺盆花開燦爛的菊在家中,見它重重疊疊的花瓣那樣奔放而出,彷彿衝破了冬日的嚴寒,帶來繽紛熱鬧的氣氛,以及平安與長壽的祝福。

那一年,我在補習班打工帶重考班的學生夜間自習。年節近時,整棟大樓放滿了各色大朵大朵的菊花盆栽以應景,可這在有些年輕的孩子眼裡,卻成了課後的「靈異題材」。他們說,「老師,是不是有人死在這裡?」甚至更加詳細地描述,「老師,聽說有人從樓上摔下去死了。」我莫名所以,查問這些流言的緣由,歸根究柢就是這一群青少年們認為,「有人死,才會擺菊花。」

我跟他們解釋,過年也有人擺菊花應景的。面對他們半信半疑的眼神,我該怎麼解釋那層層疊疊的菊花瓣裡,或許正纏繞著哪個人的夢呢?

飄來陣陣清香。分不清被哪一陣風吹送出來的芬芳,我閉上眼,嗅著,又嗅著,不知怎麼混合了潮溼泥土的味道。

他們說要低下頭、把眼光放低,不能看最後的入土,以免兩相牽掛。

綿綿的細雨,濕了一身。

「那盆黃菊究竟怎麼了?」我想著。

睜眼,醒來,或許又睡去。

外祖父偶會在客廳沙發上打個小盹。有時就這麼睡熟了。喊他,要他去床上睡,他像是被我們從哪個不知名的時空喚了回來,恍惚間,他的眼神迷濛望著那個他來的方向。他也用同樣的眼神凝視著那盆不開花的菊。

開不了花嗎?

不想?不願?還是不能?

就算曾經擁有闊土滋養,移植在這一小盆天地間,掙扎著生存,連開花這件事都只剩下回憶了吧!

直接栽在庭院泥土地上的花花草草,開得茂盛爭妍,唯獨這養在盆裡的菊像是喪失了開花的本領,那樣漠然。

我只能在旁看著。

總是有雨。

雨中似乎有個夢。有一道牆,我在上頭,想往下跳。有一道目光,望向遠方。有一抹微笑,回過頭,離我好近。

閉上眼,遠方有菊,綻放。

兩支盡情盛開的黃菊,像站衛兵似的,立於外祖父的墓旁,滿懷愛意。

他曾經呵護的那盆菊,阿姨說,好像開了些,但不是碩大的花,最後還是枯了。

外祖父後來沒再養過菊,僅只過年時買上兩束插在祖先牌位旁。我們焚香、默禱,香煙裊裊,在直挺挺的大朵菊花旁像是開成了朵朵小花。

等待開花的心願,花開後凋零的必然,相遇與分離,不停的輪迴反覆,一季轉過一季之後又長大了些,或是又縮小了些。

我只能持續夢著,那樣的夢。

(初刊於自由時報自由副刊,2012年5月,收藏自廖之韻 部落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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