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義明·躊躇的美學:陳列散文論

1980一九八〇年,陳列第一篇正式散文作品〈無怨〉在台灣文壇現身。在漫漫長夜中淘洗出的記憶,如春雷雨後地土牆簷中抽長的青芽,承載文學家與壓迫的政權頡頏頑抗後淬煉出的情感,綻放著讓人心折的翠綠。作家寫下這樣的句子:「當天地間萬物貫注於生長的時候,似乎其他的什麼都不值得怨恨和記掛了,最該珍視的是自己的完整。」■1

文句讀來平靜無波,實際上,藏匿著巨大的時代病灶。陳列此時的散文,看似略去過多國家暴力扭曲主體精神的過程與細節,實際上,陳列以側寫和象徵的手法,導引閱讀者想像與縫合,暴烈的體制,究竟與陳列每天在牢獄中看到的緩慢行走陽光,如何鑲嵌為一。

無論抒情、懷舊或論理,台灣散文書寫的多數,都在形構寫作者自我的精神世界,只是以不同的腔調與筆法形成風格的差異,有別於台灣散文的主流傳統,陳列並不突出「自我」的重要性與形象。相反的,他在文學的旅程中,總展露「航向他者」的意願。

收錄陳列第一階段十餘篇散文的《地上歲月》,從〈無怨〉到〈老兵紀念〉,前後大概十年,除了少數篇幅以自己的生命經驗做為材料,他的散文命題,傾向敘述與理解「他者」,而且往往是台灣社會中被忽略與遺忘的邊緣性存在,如農民、漁民、礦工、原住民、老兵。在和劉克襄的一場對談裡,陳列提到:「《地上歲月》的寫作題材,是社會現實問題導向的。寫這個時代,寫社會問題。」■2

這樣的寫作關懷,是作者以散文作為探測社會多樣性存在與問題的起點,在貫徹如此的問題意識時,陳列也慢慢形塑自己的美學傾向。他透過近身觀察、互動與細節掌握,來描繪土地上邊緣者的生命,但不管這些社會邊陲角色的苦難過程與內容多麼不同,陳列往往以「淡化」的方式去處理。「淡化」不意謂輕描、漠視或不同情,而是刻意不讓情感氾濫,意義得以因觀看的距離而湧現。

陳列寫作精神中的人道主義,或多或少,與其在1980一九八〇年代中期,參與《人間》雜誌的工作相關。他以不同的名字(陳列、陳瑞麟、黃沙、陳麟、黃小農、盧思岳等)寫了不少人物採訪與社會報導。■3 在〈同胞〉一文中,於首段敘述之後,便以兩個輪迴,平列五個來自各地原住民的故事。陳列對這五個原住民的書寫與呈現,是以重要的情感互動與交往作為基礎,被寫入的角色多是具體可感的存在,〈漁人‧碼頭〉和〈老兵紀念〉中的角色皆然。在陳列節制的寫實場景安排下,讀者不但可以觀看到這些社會邊緣人物的悲苦,更能被他們有尊嚴的生命意志打動。這是此時期典型的陳列式寫作,他不控訴,也不疾呼,在他筆下這些苦難與艱難的存在,自可喚起讀者的共鳴與感動。從敘事視角加以分析,可以發現,此書中每篇文章,幾乎都是以「我」作為觀察、論理與抒情的起點。除了〈無怨〉處理自身,〈親愛的河〉是以集合詞的「我們」處理環境議題之外,這些各篇章中的「我」,都是去體會與引出「他者」存在的視點與起點。藉由各種回憶與情節的鋪排、觀察或參與過程的串接,「我」說出了這些人、那些人的故事,也帶出了「我」的人間思索、關懷和實踐。

1.陳列,〈無怨〉,收於《地上歲月》(台北:印刻,2013),頁十七17。本文引用出處皆以印刻出版社於2013二〇一三年出版的「陳列作品集」四卷本為主。

2.尹蓓芳整理,〈一邊是歷史,一邊是詩:劉克襄對談陳列〉,《印刻》五卷九期,二〇〇九年五月,頁69。

3.這些文章陳列幾乎不曾收錄在任何文集裡,只有〈叩寂寞以求音——兩個造琴人的兩極故事〉後來換了〈半隱士〉的標題,放在二〇一三年出版的《人間‧印象》文集中。

簡義明

清華 大學中文系博士,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系副教授,曾為Fulbright 哈佛大學東亞系訪問學者(2009)。研究領域為自然書寫與生態批評、現代散文、文學與電影、保釣世代文學與思潮。著有《寂靜之聲——當代台灣自然書寫的 形成與發展(1979-2013)》、《書寫郭松棻:一個沒有位置和定義的寫作者》(博士論文)等書,以及〈董橋散文中的台灣圖像、文體風格與知識政 治〉、〈冷戰時期台港文藝思潮的形構與傳播——以郭松棻〈談談台灣的文學〉為線索〉、〈返鄉的歷程——交工樂隊《菊花夜行軍》的文化史意義〉、〈愛與冒險 ——論一九九〇0年代之後劉克襄的「都市轉向」〉等論文。

簡義明·躊躇的美學:陳列散文論(二)

陳列第二本散文集《永遠的山》,雖然是一項因緣際會的計畫性寫作,但對他的創作與人生閱歷來說,亦是一次豐饒的轉彎,■4 這本書的完成,也替那時正在發展中的「自然書寫」提供了相當重要的示範,那就是科學語言、生態知識與文學的藝術性、思想性之間可以產生絕佳的平衡,甚或相互壯大與構成。但嚴格來說,《永遠的山》並沒有替台灣的「自然書寫」立下新的典範或打開僵局,原因是,陳列並沒有藉由觀察與書寫的反覆辯證,長期蹲點在田野,或鎖定一個物種或生態系去深耕,因此《永遠的山》較少能讓讀者產生「發現」或「創造」的驚喜與意義感。對於台灣大山大水、各類有生命、無生命的物種之體會與感動,偏向延續《地上歲月》的基調,只不過筆下的主角從「人」轉換成「自然」的存在。於是,玉山四季的容顏,他和許多動物、鳥類的交往經驗,在陳列筆下,俱形成天地的啟示與美好,在其社會關懷下,這些存在也被陳列用來對照人類開發的壓力與破壞。比如〈瓦拉米隱憂〉,就是藉由原住民部落裡,人和自然合於「土地倫理」的生活,來批判交通工程與礦區開發的急功近利與無知。雖然,這也是1980一九八〇年代以來此種文類慣有與典型的擔憂與呼喚,但就處理的方式與細膩度而言,陳列這本書並無讓我們有突兀與教條的僵化之感。

從陳列的寫作史來看,這項計畫的參與,重新校對了他日後觀察、紀錄、書寫「自然」的語言與方式。陳列曾經提到:「較能深刻地看山、對山較有感覺或認識,是在玉山一年之後。」他又以《躊躇之歌》中的〈歧路〉這篇為例:「敘述者雖然是1972一九七二年的我,但是現在執筆者已經是有過一九九〇1990年的長期高山經歷的我了。也就是說,二〇〇九2009年的此時經由回憶在寫一九七二1972年的那些山水樹木天空雲霧,必然會有不同的看法、發現和體會。舉一個很淺顯的例子來說好了,我在〈歧路〉這一章裡曾寫到常來我窗外白榕樹上的山椒鳥。那是確實經常發生在1972一九七二年的事,但我當時根本不知道牠們的名字和習性。我在書寫的現在則已經知道了,因此寫起來就會覺得愉快順手且有感情。」■5 賦予自然物種實質的名相與意義,《永遠的山》時期的歷練是重要的關鍵。對比此書之前和之後,陳列的散文中銘記自然山林的方式便可判知,萬物的意義皆始於命名,對物種的認識停留在泛稱的山水鳥獸,或是能分辨他們各自的存在與差異,對文學家來說,在書寫中增加的將不只是自然科學的理性認識,更是情感擴充與審美深化的重要途徑。

從1993一九九三年到二〇〇二2002年這十年的從政時光,■6 對陳列的文學書寫來說,自然是「歧路」,但若仔細翻讀他從政前後的專欄文字,似乎又可以找出必然如此的線索。「寧靜海」是陳列在《永遠的山》出版後,於1993一九九三年的中國時報人間副刊撰寫一個約六百字、每週一次的專欄。原本預計寫一年,後來並未完成,只得二十八篇,陳列談到這段經歷時回憶:「因為陳永興要在花蓮選縣長,我負責一部份的輔選任務,而隨著選戰的逐漸加溫,到了七八月,專欄文章就開始出現了脫稿的情形,九月,這個原來說好為期一年的專欄我的部分就完全中斷了。」■7

2002二〇〇二年一1月底花蓮市長選舉失敗,是政治陳列的退隱,同時也意謂文學陳列的重返。這個重返的起點,顯現在另外一次副刊專欄「四方集」的寫作上。從2003二〇〇三年九九月一直到二〇〇四2004年四月底左右,文章的篇幅比上一個專欄「寧靜海」要長一些,約莫800八百字。

上述這兩個報刊專欄出現的時機剛好包夾陳列投入政治工作的前後,就時間點上來說,饒富意味。這些數十篇的短文經過編輯整理後,收入於《人間‧印象》一書中,■8 輯一的「聽聲」多是「四方集」專欄的內容,除了最後幾篇〈輕與重〉、〈野地神父〉、〈我的小葉欖仁〉之外,輯二的「凝望」則全是「寧靜海」時期的文章。

將這兩個專欄拿來閱讀與對比,可以發現若干書寫上的差異。「寧靜海」時期的文章,讓我們看到壓抑、蠢蠢欲動的陳列,其散文色調與氣味充滿暗淡的氛圍,文章裡的人與土地,也不同於前兩本書中的那麼具有光澤與能量。以〈老兵儀式〉此文為例:

他一邊喝酒,一邊老是會想到海水來回衝擊石頭的樣子。他一直不喜歡海。他之所以在這裡長住下來,只是因為他早年長期在這一帶海岸防守的緣故。他也不喜歡已褪了色的全體通紅的土地公廟。尤其是那一面高高地飄揚在廟邊竹竿上的黑色三角旗,最常令他覺得寂寞孤單。■9

和收於《地上歲月》的〈老兵紀念〉中之角色相較,〈老兵儀式〉會讓讀者感到異鄉人的漂流之感,〈老兵紀念〉則是陳列希望我們對這群離散的生命多些同情的理解與尊敬。也就是說,同樣是處理老兵這個角色,「寧靜海」時期的陳列已經轉變成另一種思索與體會了。進一步來看,不是只有這個角色呈現焦慮抑鬱之感,這時期專欄裡的許多人物角色、甚至風景的布置,都讓人覺得惶惶不安。這個專欄中氣味之潮濕、信心之質疑、人的徬徨,或可視為陳列自我信念之反思與盤整階段。在一篇陳列自剖其散文創作經驗的演講稿裡,他碰巧就談到這個時期的寫作是如何設定創作語法的:「我寫這個專欄的定位是有關花蓮東海岸的一些東西。……我設定一個定位,那就是捕捉東海岸的某種氣味,只是呈現那種味道,當然並非完全寫實。」■10

由此來看,陳列恐是藉由不同身份的人,抒發自己騷動、搖晃的意志。專欄裡經常以「他」或「她」來構成主語,這和前兩本書慣用的「我」,剛好形成另一種對照。「寧靜海」時期的「他」或「她」,表面上看,是陳列有意讓眾生相自我表演與闡述,在寫法上,是用節制的白描手法,用景、畫面與瞬間的動作,試圖描繪出每個角色的內心世界,但這些「他者」的絕大成分,卻是陳列的自我鏡像折射。

當陳列從政治歸來,在《自由時報副刊》上的「四方集」執筆,第一篇〈偶遇〉中,陳列用了過去少見的對話體。結尾時劃破寧靜的那句話,雖然只是一個帶出「她」的家庭成員存在之介紹詞,但這聲響顯然有特別的寓意與召喚,像是重生的曙光。此專欄的文章,那個從容又篤定的「我」又回頭成為敘述主體了。「我」繼續和「他者」對話與遭遇,但此階段的陳列,不再用神聖的苦難形象,豁顯角色的存在意義,而是讓他們以更多的情緒,差異與實存的感覺,透過對話與更精準的側寫與觀察呈現。

整體而言,從政前的「寧靜海」專欄系列,是自我裂解與反思的過程,靜默、全景式的描繪,無法解決現實問題,是以專欄中的角色都在不安與焦慮,其實,那是陳列的自我提問與質疑之轉化,只是寫作者藉由「他者」的身影,折射出自己幽暗徬徨的內心。而從政歸來之陳列,則讓我們讀到錘鍊過後的豁達與蛻變,他依舊在文本中展現強悍又溫柔的意志,但以透過「我」與「他者」的實際溝通與交談而逐步思索、辯證和達成。

4陳列在《永遠的山》(1998年玉山社版)之「感謝」中是這麼說的:「感謝玉管處給了我這個機會去見識園區內壯闊美麗的山河,去觀察生活於其中的一些動植物,去感受和領略我不曾感受領略過的東西。這片大自然的世界為我張開了一面全新的視野,啟發了我新的知識、新的關懷,以及新的寫作領域。」(頁44),最初的一九九一1991年玉山國家公園管理處版本中,也存有一段謝誌,裡頭還提到當時服務於玉管處的陳玉峰。而目前印刻最新版的編排裡,為了和其他文集的一致性,陳列將與正文無關的其他文字皆取下了。

5同註二引文,頁69。

6這十年的從政經歷大致如下:一九九三1993年六6月,陳列受聘出任民進黨花蓮縣黨部的執行長,1994一九九四年,正式接任主委,同年九9月二十三23日,決定投入選戰,參選省議員,雖然未獲當選,但此時的陳列,似乎已將整個身心投入台灣民主政治的戰場。1996一九九六年三3月,他再度參選花蓮縣第三屆國民大會代表,終於以全縣最高的二萬八千二百九十三28293票當選。2002二〇〇二年一月,陳列又投入花蓮市長戰役,這一場選舉,是陳列投入的第三場,同時,也是最後一場。

7同註二引文,頁59。

8陳列,《人間‧印象》(台北:印刻,2013年8月)。

9同註八引文,頁106。

10陳列,〈一篇散文的完成〉,《東海岸評論》七十七期(1994年12月),頁57


簡義明·躊躇的美學:陳列散文論(三)

晚近出版的《躊躇之歌》,對陳列的寫作來說,不僅是一個重要的里程碑,對當代台灣散文的意義來說,亦相當值得關注。陳列曾自述這本書的寫作緣起、計畫與企圖:

整本書可以把它看成是一篇散文:分為五個章節的一個長篇散文,它所涵蓋的時間,前後雖然大約三十年,但是在每一個單章裡,我都只選定一個年份,一個敘述的位置,和一些重點而已,譬如首章〈歧路〉寫一九七二這個年代,我在佛寺裡的文學生活,被捕與審訊前後。之後設定的章節有:〈藏身〉(1977,出獄後一年的日子),〈作伙〉(1994,黨部和第一次參選經驗),〈假面〉(1998,國大代表的省思),〈浮雲〉(2002,市長選後,在鄉間草野間看朝野)。我希望從一個回首的角度,通過藝術的整理,以一本完整的散文冊,安靜而細緻地去辨識這一路走來過程中,在身邊與心裡不時遲疑搖晃的或真或假的光與影,讓這一次的寫作,如卡夫卡所說的,「是一隻從黑暗中伸出,向美探索的手」,同時,紀念台灣走過的一段年代。■11

猶記得二〇〇五2005年底於花蓮一場研討會中初見陳列,那時便得知作家有意以大散文架構,寫出個體生命與集體記憶的交會。2009二〇〇九年,《躊躇之歌》首章〈歧路〉刊出,喜歡他散文的讀者們莫不引頸期盼。但全書的完整出版,仍以作家既有的緩慢速度,直到二〇一三2013年夏天才讓其面世。與其說這是一本自傳體散文,或是紀錄台灣民主化過程中他參與的若干巨變時刻,倒不如將此書視為陳列對散文這個文類可以、可能何為的一次體檢與嘗試。

書中前兩章的〈歧路〉和〈藏身〉,可和陳列初入文壇時的兩篇得獎之作〈無怨〉和〈地上歲月〉並置閱讀。在〈無怨〉中,讀者不知道敘述者究竟經歷過怎樣的犯罪因由、審問與審判,才度過一段囚禁歲月。我們所看見的,是一個困頓的生命不因身心的被剝奪而徹底喪志,而這樣的精神搏鬥,並不只是身體具體被監禁的年歲,在入獄之前,出獄之後,其書寫與生命主體,時時刻刻都被巨大的國家暴力監控。

〈歧路〉讓我們見證白色恐怖時期如何羅織罪名,一個懷抱理想主義精神的年輕目光,是經由怎樣荒謬的問訊與未審先判的強制律令,被徹底剝奪他無限的可能與希望。更令人怵目驚心的描寫是在〈藏身〉裡,政治犯的出獄,並不表示他已償還了體制要他認命吞下的刑罰債務,包括他的親人、朋友,皆被捲入這樣難以翻身,並被定錨於自我罪疚的位置上,不得離開。權力的無所不在更及於親疏遠近的各層社會網絡之中,一雙雙疑懼的眼神經常伴隨著受刑者的移動而釘視、凝望著他。當陳列寫到自己的父親必須幫他張羅遠方的田地,因為在自己的家鄉,鄰里會說閒話之時,更讓我意識到〈地上歲月〉裡農民的恬淡無爭,農村的悠然平靜,只是作家在那樣不能盡情言說的時代裡的另一種「藏身」。

縱使時代往前推進,寫作者不再受到言論的規範與思想檢查,但基於美學的信念與自我要求,陳列對歷史與生命的回溯與重構,並不採取直接鞭剳的批判敘述,而是以迂迴動人的回憶串接展開:

然後就是過年了,我一個人去阿公阿嬷的墓地坐了很久。他們是在我出事期間去世的。我從很小的時候直到高中畢業,睡覺都和他們一起。如今他們卻都長眠地底了。■12

透過一長段的回憶拼接,陳列讓單純良善的阿公阿嬷,在漫長歲月中如何老實守分與土地親族互動的人生歷程浮現。在這些回憶的片段,陳列出現了多次的自我責備:「他們去世的時候,我這個長孫卻沒在場……真的,我那麼愛他們,然而,阿嬷過世那天我正在接受偵訊,阿公,我更無法送他最後一程。」■13 但陳列沒有耽溺於回想與自責,而是以無可置換的記憶寫真來收束情感:

帶著涼意的日頭要落山了,我又一次看到阿公還蹲在園頭抽菸,我坐在旁邊兩腳伸入小圳溝裡,不時輕微踢動那涼涼的流水,流水咕嚕咕嚕的聲音在逐漸暗下來的天地裡;我也看到阿嬷牽著我的手走在兩旁蔗園綿延的沙土路上,我們要搭竹筏過溪去看大戲……■14

這畫面如同電影《戀戀風塵》中最後兩個鏡頭,男主角文遠服完外島的兵役返鄉,人事已非,他到種著地瓜的田裡找阿公聊天,颱風來臨前夕,阿公憂心著農作收成,語言零碎草根,抬頭觀看天色變化,文遠則是蹲在田裡沈默不語,接續著的就是一個空鏡頭,從金瓜石面向基隆山外海的凝望,等待天光雲影的經過。

畫面裡的靜默力量與行遠意志,正是陳列散文裡的強韌。

母親在陳列出獄後的某一天,曾對他說:「栽培你讀大學,庄仔裡有史以來第三個,莫給人認為遇到這種事以後就變成沒路用人。莫給人看衰。更加重要的,一生不能因為這樣就讓這個垃圾政府打敗。」■15 能從令人懼怕、噤言的政治傷害與社會的保守價值中倖存,並且不忘記昂然挺立的生命姿態如何可能,並非政治學的(politics)反抗得以達成,而是得以詩學(poetics)的姿態逆反大寫的歷史,挑戰既有的集體記憶。《躊躇之歌》真正的文學位置與意義在此,陳列散文的定位也必須從此出發。

曾經影響過陳列的文學觀甚深的卡繆說過:「文學在兩道深淵中前進,一邊是耽溺於形式美學的輕薄遊戲,一邊是服從於頑固理念的宣傳廣告。」■16 以一位備受讀者與研究者肯定的作家來說,三十餘年的寫作生涯只得四本作品似乎太少,但也許這正是陳列刻意保持的「躊躇」速度與美學。懷抱著戒慎節制的書寫警覺,使陳列在散文的體式中,可以不斷自我錘鍊和超越,並來回於小大之界、琢磨聲形之現,重新確認文學終究可以穿過政治與歷史的深淵。

11同註二引文,頁61。

12陳列,《躊躇之歌》(台北:印刻,2013年8月),頁74。

13同註12引文,頁74-75。

14同註12引文,頁75-76。

15同註12引文,頁77。

16同註2引文,頁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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