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張棗~~小雅

死神大手大腳,不知節儉。
——約瑟夫•布羅茨基

點根煙,來悼念死於肺癌的詩人,
找不到更好的理由是因為你死在異國;
冬一般的刀片劃過你細小的裂縫,
無知的人在你體內尋找祖傳秘方。

“寒冷的肌肉”,在詩句裏只是個逗號
而逗號小於硬邦邦的經濟,利益的
輪盤賭裏,虔誠之人總輸得一敗塗地,
那是語言的巢太溫暖了他們的心。

說再多也是多余,死亡像撐開的黑傘,
吸走那麽多光明仍舊冰冷,那麽詩
是黑傘頂上錚亮的戳,頂著風浪,
唯一懷著希望的是龍骨,頂著錚亮的戳。

孤單又晴朗的星,纖美又潔凈的風暴,
曠世奇才與自己的影子促膝交談。
你喪失的晚年可以對抗永駐的青春,
細枝末節裏的謠言比灰燼散得更遠。

2

夜晚的巴掌在擦拭淚水,從筆管裏
滴落下來的淚水;緊張喚醒你走進教室,
看著隔壁懷孕女教師那緋紅的瘦臉
確保你的感恩之情不那麽渺小。

緊追不舍的命運裏喘息的桃花正在
鐫刻最後一朵,你大大方方的失敗之花。
開在嘆息裏,像一扇拱門,穿過國籍
然後進入另一個國籍,下放到哲學。

宇宙的實驗室正需要語言和困境,
你一個詩人的悵惘不若打開翅膀的天鵝
實實在在地說說愛情,愛情扭轉脖子
在你身上繞了三圈後回到沈睡的空瓶子。

不著邊際地追問美的學問帶來的爆炸
是否會甩開靈魂,然後復歸於更美!
你快哉在邏輯國度裏喪失邏輯靜若處子
和勃蘭登堡門的高度有片刻對望的寧靜。

3

你的死,就像從萬世之梁上拔出一顆
永難彌補的硬釘子,可舌頭之軟迫使你
自由屈伸,像跳跳蟲那樣拱起背脊,
於緊閉的書頁裏翻過身,像蓋床被子。

崖頂風箏那冰涼的心,你摸透了——
雪後的天空任你高蹈,一副閑置的望遠鏡;
從天空俯視下來,能看到什麽?
捧著經書的人嚼著仁義道德的口香糖?

由於太熟悉而變得陌生,是一條
必經之路上叩響的門環,你關上門,
替我們擋住即將殘酷日子中的譎詭,
快,跨上馬!可我們缺乏膽量跟隨你。

好吧,無名詩人將放下流淚的筆,
他攤開的雙手放在書上,牙齦深處的痛
在打結。“天才總是死得太早”,那麽
遠去時代為你陪葬,在微涼大地上生了根……

進入2010年的頭三個月,詩人梁健、邵春光、張棗在寒冷中相繼病逝,英年早逝(“你喪失的晚年可以對抗永駐的青春”),都是十分意外的事。正如布羅茨基所言:“死神大手大腳,不知節儉。”(《詩悼艾略特》)。這是小雅《悼念張棗》一詩的題記。這首詩寫於張棗逝世的次日。詩歌第二節出現的“寒冷的肌肉”,令人想起奧登的《悼念葉芝》那個寒氣逼人的開頭:“他在嚴寒的冬天消失了……他死的那天是寒冷而又陰暗。”張棗正是死於這樣的寒冷之中。

從《悼帕瓦羅蒂》(2007年)、《悼索爾仁尼琴》(2008年),到眼前的這首《悼念張棗》,小雅的詩藝在以往繁復的修辭中找到了一種目擊並扣問人類生存狀況的力量。

張棗於3月8日在德國圖賓根大學醫院死於肺癌,所以小雅的詩裏說:“死在異國”。“一個人的死加速了世界的清晰”(小雅《悼索爾仁尼琴》),但並不能澄清詩人的死亡自身,在這個信息時代,詩人的死亡常常具有的只是新聞和文獻價值:“細枝末節裏的謠言比灰燼散得更遠”;“無知的人在你體內尋找祖傳秘方。”這正是小雅的悼詩的獨特之處,即它的反諷語調。反諷在反向加深對死亡的沈痛,雖然這是適合眼下這個實用主義時代的語調:“‘寒冷的肌肉’,在詩句裏只是個逗號/而逗號小於硬邦邦的經濟,利益的/輪盤賭裏,虔誠之人總輸得一敗塗地,/那是語言的巢太溫暖了他們的心。”“寒冷的肌肉”化自張棗《椅子坐進冬天》中的句子“寒冷是肌肉”,讓張棗自己的句子與時代(“硬邦邦的經濟,利益的輪盤賭”)較量,並“輸得一敗塗地”,把詩人的尷尬處境殘忍地公布出來,這體現了反諷的力量。但小雅的反諷中並未放棄信念,他把張棗一樣的詩人命名為“語言的巢太溫暖了他們的心”的“虔誠之人”。雖然他們失敗了,但在與時代(通過詞語)的對抗中,肯定了語言(詩歌)的異議、糾正、重構、改變甚至超越的力量。

像布羅茨基的詩一樣,在小雅的詩裏,語言(詩歌)的本體價值總是得到最大程度的突出。布羅茨基相信語言(詩歌)與現存世界秩序的對抗性,將我們在歷史進程中的生存時間個性化,使其不被輕易擦除。我想這也是小雅所相信的。詩歌的工作是丈量時間,本詩一開頭出現的“點煙”除了點明悼念的動作(“點根煙,來悼念死於肺癌的詩人”),也暗示了一個沈思時間的姿態,正如博爾赫斯的詩句:“人用一支煙量出了閑散的時間。”(博爾赫斯《在康拉德的一本書裏發現的手稿》)詩歌以自身獨一無二的刻度測量時間,給我們的生存留下鮮明的印記,猶如死亡這把黑傘頂上“錚亮的戳”:“死亡像撐開的黑傘,/吸走那麽多光明仍舊冰冷,那麽詩/是黑傘頂上錚亮的戳,頂著風浪,/唯一懷著希望的是龍骨,頂著錚亮的戳。”這裏出現了小雅詩歌中極少使用的“希望”一詞。不過,“希望”之光稍縱即逝,詩人選擇了“糾正世界”的邊緣處境,將遭遇的後果只能是被時代遺棄,與孤獨為伴:“孤單又晴朗的星,纖美又潔凈的風暴,/曠世奇才與自己的影子促膝交談。”“孤單又晴朗的星,纖美又潔凈的風暴”化自張棗《早晨的風暴》一詩,小雅用詩人自己創造的淒涼的詞語為詩人之死設置了一個孤獨而絕望的生存情境。正是在如此絕望的語境裏,詩人的生存處境和時代狀況自行顯露出來了。

進入第二部分,除了“勃蘭登堡門”、“進入另一個國籍”這一與張棗移居國外的事實有關之外,詩歌躍入的是詩人和語言的命運深淵。

“夜晚的巴掌在擦拭淚水,從筆管裏/滴落下來的淚水。”這裏病危落入一般悼亡詩的窠臼,全詩只有開頭的“點煙”動作能瞥見作者(小雅)的身影,在其余部分裏,作者一概隱匿。擦拭淚水的“夜晚的巴掌”將“悼念”的主體從某一個具體的人擴大到無名的夜晚,從而提升“悲傷”。“淚水”從筆管裏滴落出來,隱喻詩人(張棗)的寫作到此中斷,但從下文與詩歌第三部分來看,這支流淚的筆,也可能隱喻詩人與世界的緊張關系,並為張棗的死賦予悲劇意味。

“緊張喚醒你走進教室,/看著隔壁懷孕女教師那緋紅的瘦臉/確保你的感恩之情不那麽渺小。”“懷孕女教師”出自張棗《悠悠》一詩,即歐陽江河《站在虛構這邊》一文所細讀的對象。按照歐陽江河的解讀,“懷孕女教師”可能是“詞的異議者”這一形象,暗含了某個尚未誕生的他者身體,和某種尚未說出的別的聲音。詩人通過對詞語持有異議來糾正時代,來孕育別的身體、發出別的聲音。照此理解,“緊張”可能意味著詩人與世界、詞語與時代的沖突關系。但真正的詩人不為此而憤世嫉俗、就地撒野,而是“感恩”,換句話說,緊張關系協助詩人進入時代和語言的秘密深處,通過詞語去改變世界。

“懷孕”一詞可以傳遞生命的溫度,但詩人無法回避“失敗”:“緊追不舍的命運裏喘息的桃花正在/鐫刻最後一朵,你大大方方的失敗之花。”張棗在成名作《鏡中》裏寫過“梅花”,但隱喻寂靜與孤獨的梅花不足以反襯詩人的失敗,小雅將它置換成象征世俗幸福的“桃花”,將與“失敗”的反差拉大,這朵失敗之花,“開在嘆息裏,像一扇拱門,穿過國籍/然後進入另一個國籍,下放到哲學。”這裏,從一個國籍進入另一個國籍並不具備二十世紀末葉移民熱潮所向往的自由與幸福,而是“失敗”的逃離路線,是第二次“下放”,是“詞的異議者”的流亡命運。“下放到哲學”可能是指張棗任教於德國圖賓根大學,這裏是黑格爾、謝林、荷爾德林的母校。

“宇宙的實驗室正需要語言和困境”,詩歌進一步交代張棗的詩學意義。對於詩人來說,語言是命根子,對於“宇宙的實驗室”來說,語言是一面鏡子、是實驗的基本原料甚至原理。“語言”與“困境”並列,使其具有同構關系。語言帶來困境(語言的困境),再現困境(困境的語言),同時將世界帶出困境。但悖論的是,詩人解決不了自身生存的困境:“你一個詩人的悵惘不若打開翅膀的天鵝/實實在在地說說愛情,愛情扭轉脖子/在你身上繞了三圈後回到沈睡的空瓶子。”“詩人的悵惘”在於無法獲得“打開翅膀的天鵝”一樣的自由,在一個語言普遍遭受技術主義和功利主義的時代,詩人的語言甚至不能“實實在在地說說愛情”。詩人體悟世界的困境,但遠離了塵世的幸福(“愛情”),塵世的幸福也在躲避詩人,它認不出詩人這一奇怪的存在:“愛情扭轉脖子/在你身上繞了三圈後回到沈睡的空瓶子。”“天鵝”又是詩人的化身,張棗有一首詩就叫做《天鵝》,寫的是自我(自由)實現的不可能性。

第二部分的最後一節具有道家的玄學意味。詩人的困境“在不著邊際地追問”中終於得到化解,追問的方式很西方,但抵達寧靜的方式很東方:“不著邊際地追問美的學問帶來的爆炸/是否會甩開靈魂,然後復歸於更美!/你快哉在邏輯國度裏喪失邏輯靜若處子/和勃蘭登堡門的高度有片刻對望的寧靜。”從這些句子裏可以看出來,張棗詩歌對漢語傳統的繼承以及這一傳統在他移居德國期間延伸和進展,並以此對抗西方語言(“在邏輯國度裏喪失邏輯靜若處子”),以保持(漢語)詩人的獨立性。“片刻對望的寧靜”出自安徽詩人老刀的《山中的光陰》,一首傳達虛構式寧靜的詩,小雅借此來透視張棗在國外(德國)的心境,當然這也是逝者死後的寧靜。

詩歌的第三部分,從對詩人、語言(詞)、世界的詩學探討進入到對詩人之死的探討,正因為詩人的死是其“詞的異議者”身份的消逝,對於世俗世界來說,無疑如釋重負,猶如拔去一枚“硬釘子”:“你的死,就像從萬世之梁上拔出一顆/永難彌補的硬釘子。”但死亡這次“失敗”不能否定詩人在語言世界裏的“自由”:“可舌頭之軟迫使你/自由屈伸,像跳跳蟲那樣拱起背脊,/於緊閉的書頁裏翻過身,像蓋床被子”。“舌頭之軟”對比的是世界的強硬與專制,也正好化解其醜陋的專制而“自由屈伸”。“跳跳蟲”是一條語言之蟲,書籍之蟲,在書籍裏安睡,重復了第二部分結尾出現過的“寧靜”。

死亡終於讓詩人得以自由飛翔,“雪後的天空任你高蹈”。盡管,這飛翔帶著無比的淒涼:“崖頂風箏那冰涼的心,你摸透了”。盡管,從天空(天堂?)回望這塵世,看到的仍是一副不堪入目的場景:“一副閑置的望遠鏡;/從天空俯視下來,能看到什麽?/捧著經書的人嚼著仁義道德的口香糖”。張棗《望遠鏡》一詩裏寫過“神的望遠鏡”,提供的是一個寧靜的超驗世界,以及由此看到的人世間純潔的景象。但是,小雅將它置換成“一副閑置的望遠鏡”,將人間的純潔置換成冒牌的仁義道德。這裏,小雅又一次運用“反諷”,增加詩人之死的悲傷。

詩歌的結尾連續運用死亡意象,回到“悼念”的主旨。詩人叩開死亡的大門:“由於太熟悉而變得陌生,是一條/必經之路上叩響的門環”。死亡可以化解與世界的緊張:“你關上門,/替我們擋住即將殘酷日子中的譎詭。”據說,人類是唯一知道“向死而生”的生物。但是,具有死亡意識的我們無法避免對死亡的恐懼:“快,跨上馬!可我們缺乏膽量跟隨你。”這一恐懼折射出“我們”對生的貪戀,以及對張棗之死的惋惜,下一節詩緊接著寫道:“天才總是死得太早”。

最後,“詩人”終於放下了第二部分出現過的“流淚的筆”:“好吧,無名詩人將放下流淚的筆”。接下來的句子是小雅為張棗之死模擬的臨死場景,雖然事實上張棗死於德國的一張病床:“他攤開的雙手放在書上,牙齦深處的痛/在打結。”詩人臨死眷戀的仍是書籍(語言)。“牙齦深處的痛”既指他身體的疼痛(癌癥),也指詩人內在的痛苦——糾纏著詩人的詞與世界的緊張關系。無論如何,這一切該“放下”了,與那支“流淚的筆”一起:“‘天才總是死得太早’,那麽/遠去時代為你陪葬,在微涼大地上生了根……”詩歌以具有向下生長、沈重、穩固意味的“根”這個詞結尾,使第二部分出現的大量的飛行意象具有了著落。詩人之死在輕與重、飛翔與下降的緊張關系中產生了辯證的意義。張棗已逝,但其詩歌作為一條語言之根將變成傳統紮入漢語深處,繼續扮演“詞的異議者”形象,糾正並超越世界的秩序。

張棗自己也寫過死亡:“死亡猜你的年紀,認為你這時還年輕……死亡說時間還充裕。”(張棗《死亡的比喻》)在詩人死後傾聽詩人所寫的“死亡”,時間仿佛站到了我們跟前。小雅的詩是在邀請我們做這樣一次傾聽。(2011-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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