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惠譯: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書摘·綠子的信 下

直子忽地停下腳步,我也跟著停了。她將兩只手搭在我肩上,從正面凝望著我的眼睛。在她的明眸深處,一窪濃黑的液體聚成一種奇妙的圖形。這麼一對美麗的眸子盯了我好久好久。然後她踮起腳,輕輕地將她的臉頰貼上我的。這動作棒透了,暖得教人感到胸口一陣緊縮。

「謝謝!」直子說道。

「不客氣!」我說。

「你能對我說那些話,我太高興了。真的!」她哀切地邊微笑邊說道。「不過,那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

「因為不能那麼做!那樣太過份了。那是——」話才到嘴邊,直子突然又吞了回去,然後繼續踱步。我知道現在她的腦子裡有太多念頭正在團團轉著,因此我也不開口,只默默地走在她身邊。

「那是——錯的,對你對我都是。」久久,她才接著說道。

「怎麼個錯法?」我用平靜的聲音問道。

「因為沒有誰能夠永遠保護另一個人呀!那是不可能的。聽著,假設說我和你結了婚好了!你會上班吧?那你去上班的時候誰來保護我呢?難道我能跟著你一輩子嗎?你看這公平嗎?這還能叫做人際關係嗎?而且總有一天你一定會覺得膩了。我的人生到底在幹啥呀?當這女人的秤砣嗎?到時候你一定會這麼自問的。我不喜歡這樣!這樣根本也解決不了我的問題呀!」

「總不會膩一輩子吧?」我將手貼在她的背上說道。「總會告一段落吧?等到告一段落,我們都得要重新考慮,今後該怎麼做。到那個時候說不定還是你反過來幫我呢!我們需要隨時盯著收支清算單過活嗎,如果你現在需要我,你大可好好利用,不是嗎?為什麼非得這麼固執不可呢?放松自已吧!你若是不肯放松,到頭來就會變得硬梆梆的。放松自己,你會舒坦些的。」

「你為什麼這麼說?」直子的聲音聽來既可怕又冷漠,我直覺得自己似乎是說錯話了。

「為什麼?」直子盯著地面說道。「放鬆自己會覺得舒坦些,這一點我也知道呀!你說這些話有什麼用呢?聽著,如果我現在放鬆自己,我會整個垮掉!從前我就是這一套生活方式,今後也只能這樣活下去!我只要放松自己一次,就無法再恢復原狀了!我會垮掉,然後隨風散去。你難道不能理解嗎,連這些你都不能理解,還談什麼保護我?」

我默不吭聲。

「我比你所想像的要複雜多了。陰郁、冷淡、複雜……你那時候為什麼會和我上床?你別理我就好了。」

我們在一片悄然無聲的松林裡踱著步。小徑上散見些死於夏末的蟬的骸,乾乾癢癢的。踩在腳下便發出嗶哩啪啦的聲響。我和直子像是在找尋什麼似的,一邊盯著地面,一邊徐徐地在小徑上踱步。

「對不起!」直子說道,然後輕輕地握住我的手腕,搖了搖頭。「我並不想傷害你,別在意我說的。真的抱歉!我只是在生自己的氣而已。」

「我想大概是因為我還不算真正地了解你吧!」我說。「我不頂聰明,想了解某些事物都得要花時間才行。不過只要有時間,我就可以好好地了解你,我可以比誰都了解你。」

我們佇立在那裡,傾耳聆聽這一片寧謐。我用鞋尖去踢蟬的殘骸和松枝,從樹隙間仰望天空。直子則將兩手插進上衣口袋裡,一動不動地陷入沈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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