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三沒有娶過媳婦,他想娶,可是「老家兒」早過去了沒有給他定下親,外面瞎姘的他沒敢要。前兩天,棚鋪的掌櫃娘要同他做媒;提起一個姑娘說是什麼都不錯,這幾天不知道怎麼又沒有訊兒了。今天洋車伕們說笑的話,楊三聽了感著不痛快。看看王康的臉在太陽裡笑得皺成一團,更使他氣起來。

王康仍然笑著說話,沒有看到楊三,手裡咬剩的半個香瓜裡面,黃黃的一把瓜子像不整齊的牙齒向著上面。

「老康!這些日子都到哪裡去了?我這兒還等著錢吃飯呢!」楊三乘著一股勁發作。

聽到聲,王康怔了向後看,「呵,這打哪兒說得呢?」他開始賴帳了,「你要吃飯,你打你×的自己腰包裡掏!要不然,你出個份子,進去那裡邊,」

他手指著喜燕堂,「吃個現成的席去。」王康的嘴說得滑了,禁不住這樣嘲笑著楊三。

周圍的人也都跟著笑起來。

本來凖備著對付賴帳的巴掌,立刻打在王康的老臉上了。必須地扭打,由藍布幕的小攤邊開始,一直擴張到停洋車的地方。來往汽車的喇叭,像被打的狗,嗚嗚叫號。好幾輛正在街心奔馳的洋車都停住了,流汗車伕連喊著「靠裡!」「瞧車!」脾氣暴的人順口就是:「他×的,這大熱天,單挑這麼個地方!!」

巡警離開了崗位;小孩子們圍上來;喝茶的軍樂隊人員全站起來看;女人們嚇得只喊,「了不得,前面出事了罷!」

楊三提高嗓子只嚷著問王康:「十四吊錢,是你——是你拿走了不是了——」

呼喊的聲浪由扭打的兩人出發,膨脹,膨脹到周圍各種人的口裡:「你聽我說。」「把他們拉開。」「這樣擋著路。瞧腿要緊」。嘈雜聲中還有人叉著手遠遠地喊,「打得好呀,好拳頭!」

喜燕堂正廳裡掛著金喜字紅幛,幾對喜聯,新娘正在服從號令,連連地深深地鞠躬。

外邊的喧吵使周圍客人的頭同時向外面轉,似乎打聽外面喧吵的原故。新娘本來就是一陣陣地心跳,此刻更加失掉了均衡;一下子撞上,一下子沉下,手裡抱著的鮮花隨著只是打顫。雷響深入她耳朵裡,心房裡。。

「新郎新婦——三鞠躬」——「。三鞠躬」。阿淑在迷惘裡彎腰伸直,伸直彎腰。昨晚上她哭,她媽也哭,將一串經驗上得來的教訓,拿出來贈給她——什麼對老人要忍耐點,對小的要和氣,什麼事都要讓著點——好像生活就是靠容忍和讓步支持著!

她焦心的不是在公婆妯娌間的委曲求全。這幾年對婚姻問題誰都討論得熱鬧,她就不懂那些討論的道理遇到實際時怎麼就不發生關係。她這結婚的

實際,並沒有因為她多留心報紙上、新文學上,所討論的婚姻問題,家庭問題,戀愛問題,而減少了問題。

「二十五歲了。」有人問到阿淑的歲數時,她媽總是發愁似的輕輕地回答那問她的人,底下說不清是嘆息是囉嗦。

在這舊式家庭裡,阿淑算是已經超出應該結婚的年齡很多了。她知道。

父母那急著要她出嫁的神情使她太難堪!他們天天在替他選擇合適的人家——其實哪裡是選擇!反對她盡管反對,那只是消極的無奈何的抵抗,她自己明知道是絕對沒有機會選擇,乃至於接觸比較合適,理想的人物!她掙扎了三年,三年的時間不算短,在她父親看去那更是不可信的長久。

「余家又托人來提了,你和阿淑商量商量吧,我這身體眼見得更糟,這潮濕天。」父親的話常常說得很響,故意要她聽得見,有時在飯桌上脾氣或許更壞一點。「這六十塊錢,養活這一大家子!養兒養女都不夠,還要捐什麼錢?乾脆餓死!」有時更直接更難堪:「這又是誰的新褂子?阿淑,你別學時髦穿了到處走,那是找不著婆婆家的——外面瞎認識什麼朋友我可不答應,我們不是那種人家!」。懦弱的母親低著頭裝作縫衣:「媽勸你將就點。爹身體近來不好,。女兒不能在娘家一輩子的。這家子不算壞;差事不錯,前妻沒有孩子不能算填房。。」

理論和實際似乎永不發生關係;理論說婚姻得怎樣又怎樣,今天阿淑都記不得那許多了。實際呢,只要她點一次頭,讓一個陌生的,異姓的,異性的人坐在她家裡,乃至於她旁邊,吃一頓飯的手續,父親和母親這兩三年——竟許已是五六年——來的難題便突然地,在他們是覺得極文明地解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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