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阿淑這訂婚的疑懼,常使她父親像小孩子似的自己安慰自己:阿淑這門親事真是運氣呀,說時總希望阿淑聽見這話。不知怎樣,阿淑聽到這話總很可憐父親,想裝出高興樣子來安慰他。母親更可憐;自從阿淑定婚以來總似乎時她抱歉,常常啞著嗓子說:「看我做母親的這份心上面。」

看做母親的那份心上面!那天她初次見到那陌生的,異姓的異性的人,那個庸俗的典型觸碎她那一點脆弱的愛美的希望,她怔住了,能去尋死,為婚姻失望而自殺麼?可以大膽告訴父親,這婚約是不可能的麼?能逃脫這家庭的苛刑(在愛的招牌下的)去冒險,去漂落麼?

她沒有勇氣說什麼,她哭了一會,媽也流了眼淚,後來媽說:阿淑你這幾天瘦了,別哭了,做娘的也只是一份心。。現在一鞠躬,一鞠躬地和幸福作別,事情已經太晚得沒有辦法了。

吵鬧的聲浪愈加明顯了一陣,伴娘為新娘戴上手指,又由贊禮的喊了一些命令。

迷離中阿淑開始幻想那外面吵鬧的原因:洋車伕打電車吧,汽車軋傷了人吧,學生又請願,當局派軍警彈壓吧。但是阿淑想怎麼我還如是焦急,現在我該像死人一樣了,生活的波瀾該沾不上我了,像已經臨刑的人。但臨刑也好,被迫結婚也好,在電影裡到了這種無可奈何的時候總有一個意料不到快慰人心的解脫,不合法,特赦,戀人騎著馬星夜奔波地趕到。但誰是她的戀人?除卻九哥!學政治法律,講究新思想的九哥,得著他表妹阿淑結婚的消息不知怎樣?他恨由父母把持的婚姻。但准知道他關心麼?他們多少年不來往了,雖然在山東住的時候,他們曾經鄰居,兩小無猜地整天在一起玩。幻想是不中用的,九哥先就不在北平,兩年前他回來過一次,她記得自己遇到九哥扶著一位漂亮的女同學在書店前邊,她躲過了九哥的視線,慚愧自己一身不入時的裝束,她不願和九哥的女友做個太難堪的比較。

感到手酸,心酸,渾身打顫,阿淑由一堆人擁簇著退到裡面房間休息。

女客們在新娘前後彼此寒暄招呼,彼此注意大家的裝扮。有幾個很不客氣在批評新娘子,顯然認為不滿意。「新娘太單薄點。」一個摺著十幾層下頦的胖女人,搖著扇和旁邊的六姨說話。阿淑覺到她自己真可以立刻碰得粉碎;這位胖太太像一座石臼,六姨則像一根鐵杵橫在前面,阿淑兩手發抖拉緊了一塊絲巾,聽老媽在她頭上不住地搬弄那幾朵絨花。

隨著花露水香味進屋子來的,是錫嬌和麗麗,六姨的兩個女兒,她們的裝扮已經招了許多羨慕的眼光。有電影明星細眉的錫嬌抓把瓜子嗑著,猩紅的嘴唇裡露出雪白的牙齒。她暗中扯了她妹妹的衣襟,嘴向一個客人的側面努了一下。麗麗立刻笑紅了臉,拿出一條絲綢手絹蒙住嘴擠出人堆到廊上走。

望著已經在席上的男客們。有幾個已經提起筷子高高興興地在選擇肥美的雞肉,一面講著笑話,頓時都為著麗麗的笑聲,轉過臉來,鎮住眼看她。麗麗扭一下腰,又擺了一下,軟的長衫輕輕展開,露出裹著肉色絲襪的長腿走過另一邊去。

年輕的茶房穿著藍布大褂,肩搭一塊桌布,由廚房裡出來,兩隻手拿四碟冷葷,幾乎撞住麗麗。聞到花露香味,茶房忘卻顧忌地斜過眼看。昨晚他上菜的時候,那唱戲的雲娟坐在首席曾對著他笑,兩隻水鑽耳墜,打秋千似的左右晃。他最忘不了雲娟旁座的張四爺,抓住她如玉的手臂勸乾杯的情形。

笑眯眯的帶醉的眼,雲娟明明是向著正端著大碗三鮮湯的他笑。他記得放平了大碗,心還怦怦地跳。直到晚上他睡不著,躺在院裡板凳上乘涼,隨口唱幾聲「孤王。酒醉。」才算鬆動了些。今天又是這麼一個笑嘻嘻的小姐,穿著這一身軟,茶房垂下頭去拿酒壺,心底似乎恨誰似的一股氣。

「逸九你喝一杯什麼?」老盧做東這樣問。

「我來一杯香桃冰淇凌吧。」

「你去揀幾塊好點心,老孟。」主人又招呼那一個客。午飯問題算是如此解決了。為著天熱,又為著起得太晚,老盧看到點心鋪前面掛的「衛生冰淇凌,咖啡,牛乳,各樣點心」這種動人的招牌,便決意裡面去消磨時光。

約到逸九和老孟來聊天,老盧顯然很滿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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