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陀《果園城記》《說書人》下

最後一次我到這小城裏來,就在不久以前,我已經好幾年不曾聽說書人的書。我到城隍廟裏(城隍廟早已改成俱樂部),在月臺下面,原來說書人放桌子的地方停著一個賣湯的。我感到一陣失望,城隍廟原先我們看來多麽熱鬧,現在又如何荒涼;它的大殿原先在我們心目中是多麽雄偉,現在又如何卑陋;先前我們以為神聖的現在又如何可憐了啊!

“說書的還沒有來嗎?”我忍不住問。

賣湯的說他正害病──

“他好幾天沒有來了。”

第二天說書人死了。我正在城外漫不經意走著,一副靈柩從後面趕上來,我停在路旁讓他們過去。他們是兩個杠手,另外跟著個拿鐵鏟的。

“你們擡的是誰?”

“說書的,”他們中間有人回答。

“說書的死了?”

他們大概認為我的話沒有意思,全不作聲。

“他怎麽死的?”因此我接著問。

“吐血。”

“他病的很長遠嗎?”

“不,不長遠,七八天前他還說書。”

“他家裏人呢?他家裏有人嗎?”

“他壓根兒沒有家。”

“那麽他也沒有兒子嗎?”

“誰知道!我們沒聽說過。”

他們順著大路到郊野上去。天氣是很好的,大路上照滿了陽光;遊絲在空中飛動,有的掛在草上;郊野上一望幾乎看不見行人。我跟在他們後面。這所謂靈柩,其實只是一卷用繩子捆著的蘆席,說書人的腳從席子裏露出來,不住隨著杠手的步驟擺動,他的破長衫的一角直垂到地上,一路上掃著路上的浮土。

我們全不說話。關於說書人,他既然在世界上沒有留下家族,他既然在臨死的前幾天還必須勉強支持著出去說書,我們還有什麽可談?接著我們轉上小路,埋葬的人不久便越過一個土坡,在亂葬崗上停下來了。有誰看見過亂葬崗嗎?一片接連著阡陌的荒地,累累的無主墳墓,點綴墳墓的枸杞和野草。就在這裏,他們在這些永不會有人來祭掃,人家把他們埋葬後便永遠將他們遺忘掉的荒冢中間掘了個坑,然後把說書人放下去,將泥土送下去。

“現在你好到地下去了,帶著你的書。”當他們把說書人放下去時候,內中有一位嘲弄的說。

我在旁邊看著,毫不動彈的站著。一點不錯,說書人,現在你的確應該帶著你的書到地下去了;但是當你還活著的時候,甚至當你支持著你的病體的時候,你可曾想到你感動過多少人,你給了人多少幻想,將人的心靈引的多麽遠嗎?你也曾想到這一層,你向這個沈悶的世界吹進一股生氣,在人類的平凡生活中,你另外創造一個世人永不可企及的,一個俠義勇敢的天地嗎?我站著,直到新的墳墓從地面上聳起來,埋葬的人吸著了煙,然後拋下他們掩埋的新墳走了,不見了,郊野上只剩下我一個人了。這是怎麽回事?十字坡現在在哪裏?小商河在哪裏?截教的瘟黃陣和隋煬帝賞過的瓊花又在哪裏?凡是回憶中我們以為好的,全是容易過去的,一逝不再來的,這些事先前在我們感覺上全離我們多麽近,現在又多麽遠,多麽渺茫,多麽空虛!……我擡頭望望前面,這個小城的城外多荒涼啊!(一九四二年一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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