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 論

為什麼寫?本書這一研究的念頭,萌起於二十幾年前在美國留學期間一次旅行。當我隨當地人經過一片空曠乾燥、岩石裸露的群山時,美國游人對此的美感興奮令我驚訝,它與我由中國詩、畫陶冶出來的對山水之美的預期如此不同:那應當是高岑岏,雲煙繚繞,屹立於大河之畔,或懸淌著瀑布湍流的山。這次經驗令我思考:誠然,自然環境與人類情感之間的聯系,是一個神秘深邃而不宜簡單作答的問題。

所有民族皆對山野林泉有某種神往之情,這里有心靈中對遠古祖先生活環境出自本能的思戀。然而,在許多更為具體的趣味和習俗上,卻可能迥異。這其中有各自生存環境地貌不同的因素。而各種地貌和各自語言語義系統中累世形成的美感經驗,又主要借文學、繪畫和園林作品得以積淀和傳承。這一積淀和傳承又成為貢布里希反復論證的後人觀賞中的「期待界域」、「精神趨向」和「形式語匯」,以致鑑賞和創作率皆「依賴期待與觀察之交互作用」,有技巧與無技巧的藝術家乃由「對這些語匯而非對事物的了解而辨分」。

據此,常被視為本然的山水美感,其實是一種值得悉心研究的文化。而據存世的文學、繪畫和園林作品,後人可以觀察一個民族景觀期待界域、精神趨向、形式語匯等在美感話語樹上的生長。

寫作主旨

本書宗旨即由中國中古詩歌文本做這樣一種觀察。筆者試圖考察中國詩人在持續正面書寫山水自然的頭四百多年之中,美感話語樹的生長。所謂書寫,一定包含了經驗和對環境的情感反應。所謂正面書寫,是指自然山水不再如錢鍾書先生論《詩》三百篇所說,「有『物色』而無景色,涉筆所及,止乎一草、一木、一水、一石,即侔色揣稱,亦無以過」,而如其論楚辭所說,「解以數物合佈局面,類畫家所謂結構、位置者,更上一關,由狀物進而寫景」。

然而,楚辭的山水景色書寫卻未真正形成傳統。所以,在本書劃出的時限中,筆者要特別強調「持續正面書寫」現象的出現,它使得吾人得以將晉宋以後發生的文學現象,與宋玉《高唐賦》、曹操《步出夏門行》等零星出現的作品區分開來。因為自晉宋以後,自然山水才逐漸在詩中確立為一種主題或具派典意義的因素。

主題詞

本書選擇使用「詩人山水書寫」而非「山水詩」作為主題詞,因為後者或涵蓋范圍過於狹窄,或不免指涉含混。古人詩作如謝靈運的《石壁精舍還湖中作》《於南山往北山經湖中瞻眺》《從斤竹澗越嶺溪行》,鮑照的《登廬山二首》《登廬山望石門》《從登香爐峰》,謝朓的《游山》《游敬亭山》《晚登三山還望京邑》,王維的《終南山》,李白的《望廬山瀑布二首》,韓愈的《南山詩》等,的確可稱為「山水詩」。但倘比照在山水畫中內容幅度,這樣直接以描寫自然山水為主的詩篇其實數量有限。

舉例來說,鮑照和謝朓是目下任何「山水詩史」敘述都不會忽視的「重要山水詩人」。然而,這兩人作品中真如以上所舉那樣主要寫山水者實在寥寥。其原創的山水美感話語甚至不在這些作品。有人提出以內容的比重來衡量。然中國古典詩,特別是律詩和絕句,篇幅有限,很難僅從篇幅上去界定。被目為「山水詩人」的何遜,不少作品其實只有一聯涉及山水。又有人提出以詩人身體是否進入山水自然為考量,但那樣就會把李白的《夢游天姥吟留別》、《蜀道難》這樣的名作也排斥在外。以同樣的標准,中國山水畫史所涵括的大半作品恐怕都有問題了。因為後期中國山水畫的大量作品屬於高居翰所謂「藝術史的藝術」,即非出於經驗與寫生,而具王國維所謂「古雅」性質。但它們仍然是今日治藝術史者研究山水畫的重要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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