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子:白雲回望合 ——讀摘蕭馳《詩與它的山河》中

倘若沿循貝爾凱兩大文明傳統的說法,應是中華文學與歐洲文學分別於公元前三世紀和公元前一世紀即開始了對大自然的正面書寫,又皆因文化思想語境的改變一度失去活力。而「中國文學卻在早於歐洲一千餘年的東晉劉宋時代,發展出書寫大自然的持續不輟之新傳統」。因而,探討人類與自然的關係、人對自然的關懷,這本書討論的主題——中國古典山水詩書寫——恰恰位於歐洲古典時代和文藝復興時代之間的空白地帶。中古山水美感的生長,正是人類文學在這段期間「最重要的發展」。

難能可貴,得益於其海外學術背景,作者蕭馳在書寫中國傳統詩學時,時刻帶有面向全人類的文化關懷,並在建立論述時不斷引入豐富的對比視角,把中國山水書寫、中古山水美感這一主題放置在全球視野中探討,可謂是茫茫連山,直接海隅。

陰晴眾壑殊

「山水詩」這個語詞,最早見於白居易《讀謝靈運詩》(多麼清晰的對話、呼應!)——「謝公才廓落,與世不相遇。壯志郁不用,須有所洩處。洩為山水詩,逸韻諧奇趣。」白公憶謝公,清晰點明他「豈惟玩景物,亦欲攄心素」「往往即事中,未能忘興諭」——中國詩人書寫山水,自打開始就免不了「自傳」成分,即書寫其在山水中即刻的身體體驗。

中國山水藝術許多話語和觀念都率先在詩中出現,而後方衍至繪畫——山水之美在先秦濫觴,被南朝晉宋詩人再度發現後,逐漸滲入了游覽、送別、去離、閒情、行旅、登臨、懷古、思親、游仙和邊塞等諸類題材。乃至在山水美感話語樹的生長中結成一強烈的抒情傳統:不能景語,何能情語?

本書中,自謝靈運被貶永嘉的永初三年迄至白居易於洛陽謝世的會昌六年這424年間,擅長風物書寫的15位詩人次第登場。中國景觀文化的根脈——「一元雙極」的「山水」,清晰出現在開山詩人謝靈運的詩中,在鮑照那裡又加入「天-地」來含涉雲霞煙靄嵐光風雨雪霧。作為氛圍的風景,在謝脁的居停之望中形構,又成為「取景」的開端。而到了江淹與何遜那裡,時象(時間出現在空間中的意象)成為景觀主題,而且「風」與「景」中形成的光韻或氛圍亦參與進來。視通萬里之深思打開了天地框架,陰鏗由此創造取景取境之上的張力和異質性。

「桃花源」是隱逸者空間現象學的一個寓言,而孟浩然和王維則分別體現了「桃花源」中「漁人」與「桃源中人」的不同視角視野。與孟浩然力圖表現的空闊無邊相反,在輞川的王維依身體存有句讀的每個瞬間世界都是具足和獨立的,仿佛隻孤懸於當下的直接經驗。「此處此刻最能體現由存在打開的空間知覺本質。」李太白的詩則彰顯了「清」,也即一種人與感性事物「共存的場」,「詩人與水、空氣此刻皆無以擁有本質,皆虛位以待和相互流通」;而杜甫筆下的夔州山水則是長安夢華的反襯,抒情史詩的意味令山水成為「山河」。韋應物所實踐的則與杜甫完全不同,將身心完全融入山水的節律中,因而虛化了方域。

而元結和柳宗元的山水書寫裡,向往「不騖遠不陵危」「可居可家」的人間山水的傾向,與謝靈運、李白等崇尚游歷、新意的趣味截然相反,可謂延伸自王維輞川的棲居。韓愈則繼承了李白凶險山水、柳宗元陰森山水,發揮了因流逐而生的「風土的鄉愁」,又不乏其基於時代文化危機的異化感。白居易則試圖突破對世界作整體化對待的觀念,與南朝以來詩人居高俯瞰、立身於紛繁之外反觀的模式不同,白居易令身體進入、參與、牽繞於此一場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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