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吃完飯,拉姆齊夫婦的八個兒女就像小鹿一般悄悄地溜走了,他們躲進了自己的臥室,那兒才是他們自己的小天地,在整幢屋子里,再也沒有別的隱蔽之處,可以讓他們展開爭論了,他們在那兒把各種事情都一樁樁地議論一番:塔斯萊的領帶;一八三二年的英國議會選舉法修正案;海鷗與蝴蝶;各種人物等等。孩子們的臥室就在屋子的頂樓,各室之間僅有一板之隔,每一聲腳步響都清晰可聞,當孩子們喋喋不休地爭論之時,陽光照進了這一間間小閣樓,那瑞士姑娘[1]正在爲她住在格立森山谷身患癌症奄奄一息的父親低聲啜泣,陽光把房間里的球拍、法蘭絨襯衣、草帽、墨水瓶、顔料罐、甲蟲和小鳥腦殼都照亮了,陽光照射到一條條釘在牆上的海藻,使它們散發出一股鹽分和水草的味兒,在海水浴後用過的、黏著沙礫的毛巾上,也帶有這種氣味。

爭吵,分歧,意見不合,各種偏見交織在人生的每一絲纖維之中;啊,爲什麽孩子們小小年紀就已經開始爭論不休?拉姆齊夫人不禁爲之歎息。他們實在太喜歡評頭品足了,她的孩子們。他們簡直胡說八道,荒唐透頂。她拉著詹姆斯的手,離開了餐室;只有他不願和哥哥姐姐們一塊兒走開,總是依傍著母親。她覺得簡直有點兒荒謬——天曉得,人們的分歧已經夠多的了,他們爲什麽還要人爲地制造分歧?真正的分歧,她站在客廳窗前想道,已經夠多的了,實在太多了。在那一瞬間,她想到人生的貧富懸殊,貴賤不同,區別何其顯著;她懷著一半內疚、一半崇敬的心情,想起了她的子女從她那兒繼承的高貴血統;因爲,在她的血管中,不是奔流著那帶有神話色彩的意大利名門望族的高貴血液嗎?意大利的大家閨秀們,在十九世紀分散到英國各地家庭的客廳里,她們談吐風雅,熱情奔放,令人傾倒;而她所有的機智、毅力和韌性,都是來自這些先輩,不是來自感覺遲鈍的英國人,或者冷酷無情的蘇格蘭人;然而,更加引起她深思的,卻是另外那個問題,她在這兒和倫敦每時每刻都親眼目睹的那種貧富懸殊的景象。當她挽著一隻手提包,親自去訪問一位窮苦的寡婦或一位爲生存而掙紮的婦女之時,她手里拿著筆記本和鉛筆,仔細地、分門別類地一項一項記錄每家每戶的收入和支出、就業或失業的情況,她希望自己不再是一位以私人身分去行善的婦女(她的施捨一半是爲了平息自己的憤慨,一半是爲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她希望自己成爲她不谙世故的心目中非常敬佩的那種闡明社會問題的調查者。

她站在那兒,握著詹姆斯的手,覺得這些問題好像永遠也解決不了。他們所嘲笑的那個年輕人,跟著她走進了客廳,他站在桌子旁邊,心神不定地玩弄著手里的什麽東西,惘然若失,她不必回頭去瞧,就能感覺到他手足無措的窘態。他們都走了——孩子們;敏泰·多伊爾和保羅·雷萊;奧古斯都·卡邁克爾;她的丈夫——他們全都走了。于是她轉過身來,歎了口氣說:“塔斯萊先生,妳不討厭和我一塊兒出去走一趟吧?”

她要進城去辦點小事情;她得先進里屋去寫一兩封信,戴上她的帽子;這也許要花上十來分鐘。十分鐘後,她提著籃子,拿著一把女式陽傘,向塔斯萊示意,她已帶好必需物品,可以准備出發了,不過,當他們走過打網球的草地球場時,她必須停留一下,問問卡邁克爾先生可要帶些什麽東西,他正在那兒沐日光浴,他那雙黃色的貓兒眼半睜半閉,也就像貓眼一樣,它們在陽光下反映出顫動的樹枝和飄過的浮雲,但是絲毫也沒有透露出內心的思想或感情。

他們要去進行一次偉大的遠征,她笑著說。他們要進城去。他可要點兒什麽。“郵票?信紙?煙草?”她站在他身旁建議。可是,不,他什麽也不要。他雙手十字交叉放在他的大肚子上,他眯著眼睛,好像他很想有禮地回答她的一片殷勤(她頗有魅力,不過有點兒神經過敏),但是他辦不到,他沈醉在包圍著他們的令人昏昏欲睡的一片蔥翠之中,他默默無言,懷著一種寬大仁慈的好心腸,懶洋洋地凝視著那些房子、整個世界、所有的人,因爲,在吃午飯的時候,他曾經把幾滴藥水悄悄地注入他的玻璃杯中,孩子們認爲,這就說明了爲什麽他原來乳白色的鬍鬚會染上一線像金絲雀的絨毛那樣鮮豔的黃色。不,什麽也不要,他喃喃自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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