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說,”拉姆齊夫人十分嚴厲地說。他們從她那兒學到了誇大其詞的習慣,他們暗示(那倒也的確是事實)她邀請了太多的客人,甚至別墅里都住不下了,不得不把一些客人安置到城里去;撇開這些不談,她不能容忍任何人對她的客人無禮,尤其是對那些一貧如洗的青年男子,她的丈夫說他們“才藝超群”,他們是他的崇拜者,是到這兒來度假期的。她的確把所有的異性都置于她的卵翼之下,對他們愛護備至;她自己也說不上來,這是爲了什麽原因,也許是因爲他們的騎士風度、英勇剛毅,也許是因爲他們簽訂了條約、統治了印度、控制了金融,顯示了非凡的氣魄;歸根結蒂,還是爲了他們對她的態度,一種孩子氣的信賴和崇敬;沒有一個女人會對此漠然置之而不是欣然接受;一位上了年紀的婦女,可以坦然接受青年男子的這種敬慕之情而不失身分,要是年輕姑娘受到這種崇拜,那可是一場災難——謝天謝地,她的女兒們可千萬別受到這種崇拜!——一位姑娘不會刻骨銘心地感受它的價值和內涵!

她回過身來嚴厲地訓斥南希。塔斯萊先生並未追隨他們,她說。他是被邀請來的。

他們得想個辦法來解決所有的問題。也許會有更簡單的辦法,更省力的辦法,她歎息道。她在鏡中看到自己灰白的頭髮、憔悴的面容,才五十歲啊,她想道,也許她本來有可能把各種事情安排得好一點——她的丈夫;家庭經濟;他的書籍。至于就她個人而論,她對自己所作的決定,絕對不會有絲毫的後悔,她從不回避困難,亦不敷衍塞責。她的女兒普魯、南希、露絲的目光離開了她們的餐盤,擡起頭來望著她,在她嚴厲地說了關于查爾士·塔斯萊的那幾句話以後,她有點兒令人望而生畏,她們現在只能默默地玩味著她們的非正統觀念,這些觀念是她們在和她不同的生活中培養出來的,也許就是在巴黎的生活,一種更爲自由奔放的生活;她們認爲不必老是關心照料那些男人,因爲,對于尊敬婦女和騎士風度,對于不列顛銀行和印度帝國,對于戴指環的手指和飾花邊的結婚禮服,她們在心中都默然提出疑問,雖然對她們說來,這一切包含著某種在本質上非常美麗的東西,它喚醒了埋藏在她們少女心中的男子氣概,並且使她們在母親的注視之下,坐在餐桌旁邊,對她那種異常的嚴厲態度和極端的謙恭有禮肅然起敬,就像看到一位皇後從泥巴里擡起一個乞丐肮髒的雙腳,用清水把它們洗淨,當她們說起那個討厭的無神論者一路追隨她們——或者更確切一點說,是被邀請——到這個群島來和她們共度假期時,母親的諄諄告誡,使她們肅然起敬。

“明天不可能到燈塔去,”塔斯萊啪的一聲合攏他的雙手說道。他正和她的丈夫一起站在窗前。真的,他也該說夠了!她真希望他和丈夫繼續談天,別來打擾她和詹姆斯。她對著他瞧。孩子們說,他駝背弓腰,兩頰深陷,真是個醜八怪。他連板球也不會玩;他笨拙地撥弄球板,推來擋去,瞎打一通。安德魯說他是個專愛挖苦別人的畜生。他們知道他最大的嗜好是什麽,那就是和拉姆齊先生一起不停地來回踱步,一面唠唠叨叨地說什麽某人贏得了這個榮譽,某人獲得了那項獎金,某人是“第一流的”拉丁文詩人,某人“頗有才華,但我認爲他的論斷基本上缺乏依據”,某人毫無疑問“是巴里奧的學者中首屈一指的人物”,某人暫時在布列斯托或貝特福德韬光養晦,等到他涉及數學和哲學某些方面的那篇論文公開發表之日,他勢必聞名遐迩,拉姆齊先生如果有意拜讀,他身邊正好有這篇大作第一部分的清樣。他們倆扯的淨是這些事兒。

想到塔斯萊先生的咬文嚼字,她自己有時候也忍俊不禁,啞然失笑。記得有一天,她順口說了句“大浪滔天”之類的話。是的,查爾士·塔斯萊說,是稍爲有點兒風浪。“您的衣服都濕透了吧?”她問道。塔斯萊把衣服擰了擰,把襪子摸了一下說:“是有點兒潮,可沒濕透。”

但是,孩子們說,他們所厭惡的倒不是這些,不是他的容貌,不是他的言談舉止,而是他本身——他看問題的觀點。孩子們抱怨說,每當他們興高采烈地談論什麽有趣的事情,譬如人物啦,音樂啦,歷史啦,或者說今日傍晚氣候宜人,爲什麽不在室外多坐一會兒啦,那個塔斯萊先生總要插嘴,唱幾句反調;他老是自吹自擂,貶低別人,妳說東他偏說西,不把別人的意見全盤否定,他不會心滿意足,善罷甘休。他們說,他甚至會在參觀美術畫廊時問人家是否喜歡他的領帶。天曉得!露絲說,才不喜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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