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的表現能夠這麼具體麼？能夠這麼純潔麼？譬如你用文字來描寫一段風景，無論你所用的字推敲得如何的微妙，堆砌得如何的濃厚，那風景中的顏色與輪廓絕對是描寫不出來；即或能夠，也必不敵繪畫那般的具體。因為一個個字是一個個概念，已經不是具體的印象了。

再拿文字描摹聲音，無論如何形聲的字也萬萬不敵音樂的聲音那般具體。我們看一段風景，這段風景與我們絕對沒有歷史上的聯想，它對我們並沒有人事上的意趣，但是它具體的印象，只要我們看到他的時候，總是有的。這種具體的印象，用文字來描寫，必定敵不上繪畫。假如它與我們有了歷史的關係，它曾經是一個境遇，那麼那些精神上的關節，只有詩才能表現得出來。繪畫又沒有份兒了。

這樣講來，詩的描寫最重要的是境遇。境遇是感情參和著知識的一種情景；又可以說是自然與人生結合點，過去與未來的關鍵了。怎麼講呢？原來人的知覺由內的只有感情，由外的只有印象。如今怎樣將這些感情與印象鑄成知識——直覺的知識如善惡美丑的價值的判定概念的知識類如品類的正名——那麼全賴這境遇的運用了。因為境遇是知覺發動的導火線，是知覺已具有的現成的知識，在知覺的孔道上樹的盡堠的標識。認識了境遇，然後才得到進行的方面，有了方面，才有價值之可言，然後智識才可以抓摸；抓摸有所得，就是新知識了。

要把新知識，新價值傳授給別人，必得拿知識參和著感情，以引起吾人全個精神的響應。感情一邊響應著，知識一邊隨它顯明著，如同蜘蛛吐網，節節自有著落。著落的地方就是知識結了實的處所。感情如果沒有只是做他的引導，便如一握亂絲，哪裡還有希望組成錦繡呢？

闕羅耶的戰史，伊琴海海上的文物，Odysseus的只用Homer的寫法，在讀者的情智兩方面都能引起同樣的共鳴；Lucretius的De Naturas是談哲理的，但用人事上的意趣來輔助他的理智的演進；但丁的神曲是宗教的宣傳，卻是運用歷史上以及當時的事跡，讓讀者看來並不覺得是他們身心以外的陳跡。這都是善於運用境遇，運用人事上的意趣，能使知識托乎感情而出，這才是真歷史，真詩了。

如果只是在感情的漩渦裡沉浮著，旋轉著，而沒有一個境遇以作知覺依皈的憑籍。這樣的詩，結果是無病呻吟，便是言之無物了。要是拿它擺到讀者的知覺中，同歷史和詩的地位絕不相符的。

[四]

境遇的關節有事實上的信實就是歷史，否則便是詩了。這是詩與歷史的一個區別。還有一個就是散文與韻文的區別了。文學的內容是在人生，是歷史，這是通例。詩之所以異於其他的文學的類型，只在它的形式罷了。這個特點便在於音節的協和。協和的音節，成於字的平仄、句的韻腳，因韻而定句之長短，使讀者的感情的呼吸能夠同詩中音節相抑揚。

知覺裡的意識又隨著感情和音節的抑揚，沉浮著，變化著，聲音不停，感情意識也不止，豐富兩岸的沙礫隨水俱流一般。詩與音樂不同的地方，就是聲音印象之外，更有知識的活動。是全章的音節在吟誦著，使人無形中起了快感，漸漸地脫口而出。於是這種音調就成為一種格式，若在譜入管弦，那便因為樂譜的限制，它的音律就要格外固定了。

人類的快感與管弦的印譜都是副保守性的，隨意的取消或更動是頗不容易的，所以一首詩不能有一首詩的格式，一個人也難得有一個人的格式，充其量恐怕只能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格式，類如楚騷。漢賦、宋詞、元曲、或則一體有一體的格式，類如四言，五言、七言、長短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