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傳統觀念看,「禹是一條蟲」這個似乎荒誕的論點,卻能夠在一定程度上令科學的歷史理性更加清醒。顧頡剛是一個歷史學家,在重審古史時,強調剝離「層累的古史」中的神話,是有其卓見的。另一方面,「古史辨」中,卻也顯示出他具有的神話意識,乃至神話研究的鮮明意識,將神話(故事)與古史切分,反而讓他重視神話傳說。但是,古史與神話在「民神雜糅」時代,其實有著無法剝離的血肉聯系,正如即使現代社會,也無法剝離神話,科學在某種意義上,也會被神話。

所以,顧頡剛的這種論述,又難免執著於兩分。顧頡剛云:「言禹為蟲,就是言禹為動物。看古代的中原民族對於南方民族稱為『閩』稱為『蠻』可見當時看人作蟲原無足奇。禹既是神話中的人物,則其形狀特異自在意內,例如《山海經》所說『其神鳥身龍首』,『其神人面牛身』都是想像神為怪物的表征。這些話用了我們的理性看固然要覺得很可怪詫,但是順了神話的性質看原是極平常的。」(14)顧頡剛:《古史辨》(第1冊),第225頁。

顧氏在文中對禹的性質下了一個假定:「西周中期,禹為山川之神;後來有了社祭,又為社神(后土)。其神職全在土地上,故其神跡從全體上說,為鋪地,陳列山川,治洪水;從農事上說,為治溝洫,事耕稼。」「又因當時神人的界限不甚分清,禹又與周族的祖先並稱,故禹的傳說漸漸傾向於『人王』方面,而與神話脫離。」「《周頌》三十一篇沒有『禹』的一字,那時人竟沒有禹的偉大功績的觀念;一到穆王末年的《呂刑》,禹就出現了;到西周後期,社祀也舉行了,《大、小雅》及《商、魯頌》屢屢把禹提起,看得他在古史中的地位是最重要的了。」(15)顧頡剛:《古史辨》(第1冊),第114、114、127頁。

冀朝鼎在20世紀30年代的英文論著中,對顧氏的見解作了比較具體的闡述和很高的評價:「對於禹的問題,顧頡剛的見解是,禹是在大約公元前十一世紀的殷、周期間,流傳於長江流域民間神話中的一個神。而這個傳說,看來先是集中在現在的浙江省被稱為紹興會稽一帶發生的。越人崇拜禹,把禹作為他們的祖先,並認為他的墓地就在會稽。這個傳說由會稽傳到安徽省的塗山,並認為禹曾在塗山召集過諸部落的首領開過會。後來,又由塗山傳到楚(今湖北省),由楚傳到中國北部」(16)冀朝鼎:《中國歷史上的基本經濟區》,朱詩鰲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50頁。

冀朝鼎對顧頡剛的肯定,得到了後來地質學、地學史、第四紀學、考古學等學科的證明。現在,良渚文明的發現,對證明顧頡剛的說法也有幫助。但是,禹畢竟是個神話人物,「中原的漢族雖然把這位越族傳說中的偉大人物據為己有,但是他們顯然留有餘地,設法在這種傳說中添枝加葉,盡量佈置一個結局,讓這位從越族中硬拉過來的人物,最後仍然回到越族中去。這就是權威的史書《史記·夏本紀》中所說的:『帝禹東巡狩,至於會稽而崩』。……《史記·越世家》又說:『越王勾踐,先禹之苗裔而夏後帝少康之庶也。封於會稽以奉守禹之祀』。」(17)陳橋驛:《吳越文化和中日兩國的史前交流》,《浙江學刊》1990年第4期。這又賦予了這個神話以歷史性和科學性。

那麽,這個禹,或者正是神話中的句龍,亦即禹龍。在此字中,即凝縮著一些神話,如《山海經·海內經》註引《歸藏·啟筮篇》「鯀死,三歲不腐,剖之以吳刀,化為黃龍」之類。鯀作為魚族,魚化龍,乃《莊子·逍遙遊》中首出意象。這個像生命精子般如蛇如龍的精靈,卻也隱喻著漢字創生的奧秘。

大禹作為中國文化中「最高尚的聖者」和「王者」,亦如普羅米修斯一樣,以名字留存於萬世。不過,不一樣的是,在「禹」字本身的漢字圖象中,即芯片般集聚了神話,集聚著神話所凝集的精神意識乃至集體無意識。

「每個漢字都是一個神靈」,不過,她是以圖象方式活靈活現地生活著的神靈。這些神靈有著自己的譜系,有著自己的生命形態和生存方式,但其根柢在於漢字圖象。

[2022年4期 南京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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