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石:「後現代主義」與新詩關係簡議 4

為何新詩批評中要慎用該術語

當我們的文學批評界(這里·不含臺灣、香港)在80年代底、90年代初興奮地引進「後現代主義」時,一些西方學者(如杜威·佛克馬)就曾經善意提醒說,這一術語,應該僅僅限於西方世界(歐美)。後現代文學作品,是與一種特殊的思路相關的、具有針對性的的「批判性」文學實踐,它局限於某個特殊的文學傳統(不管「後」的含義是取接著現代主義而來,還是取逆向相背),它需要一「前置」條件,即成熟的現代性。

在北美首先爆發出後現代主義,在法國(現代哲學之父笛卡爾的祖國)得以獲取哲學、文化上深刻的動力,決不是偶然的事情。市場經濟發達的地區,或許有滋生「後現代」的可能(那時的西方學者,舉例日本或香港,當然,還需別的條件)。後現代文學,表面上反對所有的等級思想和制度,但實際上,它反對的,僅僅是深深扎根於西方文明體系的現存等級思想和制度——從技法上看,後現代對「無選擇性」技法的偏愛,似乎只有放在這樣的背景中,才能理解其「積極的」文學意義。

說得更具體點,我認為,「後現代主義」文學,要在一個文學場域中獲得正面意義(文化上朝向人的「解放」),其本土文化語境中,理性和主體性必須具備相當的成熟度,而且,這理性,就是培根「知識就是力量」標示的、經由康德(「純粹理性批判」)發展出來的理性(所以,西方才產生了真正意義上的科學——與藝術對稱的、階段性地表現為與藝術對立的科學,以及,人類社會的現代法律制度);這主體,就是笛卡爾「我思」意義上發展出來的主體(因而,西方才有發育充分的文學浪漫主義,雖然經過現代主義、後現代主義的沖擊、洗禮、解構,但在每個時期,即使是文學主張上反叛它最劇烈的時期,它也會頑強而必然地被轉化、吸收進該時期傑出詩人的聲音,並且,至今依然在西方詩人那里·,保持著或隱或顯的「生成性」活力)。

按現在通行的理解,或許可以把十七世紀看成現代性意識的覺醒初期,因為自此,西方世界開始明確地認為自己的時代是「現代的」,「新鮮的」,「新穎的」——歐洲歷史上的中世紀,受基督教千年至福觀念的影響,經常把自己看成一種「中間時代」(between-time):既不把自己看成「新」時代,也不把自己看做「舊」時代。所謂中間時代,就是在基督的「第一次降臨」和被期待的復活或第二次降臨之間等待的時代。時代意識的現代轉向(認為自己的時代是某種至關重要的「新鮮」事物的意識),在法國的勒內·笛卡爾和英國的弗朗西斯·培根的著作(前者1641年的《沈思錄》、1637年的《方法談》;後者1620年的《新工具》和早期的《偉大的復興》)中反映了出來。

「後現代主義」文學,能夠在文化上具有能動的正面意義,那是因為與理性和主體性這二者密不可分的思維、社會文化制度,發展到二十世紀中期,已經不可避免地、階段性地成熟到了能對「人」產生出「禁錮」的同質性統轄力(經過兩次世界大戰後的西方文明,已經把這統轄力的種種弊端暴露在思想面前)——文學後現代主義的全部技法/反技法,以及思想/反思想(如本文前述),離開了現代理性和現代主體性這一隱文本的「綁定」(其背後的文化整體,內涵著自我修復的辯證邏輯,包括歷史性地產生抵制、反抗自身的能力,以及辯證吸收轉化這種反抗的能力),針對性就會大打折扣,換句話說,就很難獲得真正的文化效力,包括美學上諸種有效的啟示。

「我們處於主體學說的第二個時代。這已不再是從笛卡爾到黑格爾、馬克思和弗洛伊德(實際上還有胡塞爾和薩特)身上仍有跡可循的那種有中心的、反省的、奠基式的主體了。當代的主體是真空、裂痕、非本質和非反省的。此外,我們只能在條件苛刻的特殊規程中假設它的存在。」(巴丟,1988)確實,置身於現代漢語語境的我們,其主體也是真空、裂痕、非本質和非反省的,但這種崩散的主體的具體含義,卻和伴隨西方「後現代主義」的那種崩散大異其趣:後者是主動「要」崩散,它,來自於文化自身內部,是其辯證邏輯的階段性規劃;而我們,幾乎可以說是「被撕裂」。


(2018年09月10日 中國詩歌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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