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來《大地的階梯》過去的橋與今天的路(2)

車隊在黑暗中也不敢貿然後退,司機都把油門吊在聽到發動機聲的位置上,全體人員都豎起耳朵謫聽山上的動靜。但只見黑黝黝的山崖,聳立在鐵灰色的天幕下;而在路基外面,幾株纖細的樹影下,傳來洪水在河道里肆意沖擊的轟隆聲。從河水的聲音還可以聽出來,這段路基很高很高。

我大著膽子走到剛從山體中滑落下來的巨石面前。我用手電照著,司機用一段樹枝比量了剩下的路面,又回去慎重地比了車身,吐了口氣說:“剛好車身那麽寬,試一試,過吧。”

我聽見他在深深地吸氣,給自己壯膽。

司機把縮在車里的兩位小姐趕下車來,我跟臺長同學一人一支手電,趴在路基下面,為司機監視那不可靠的路基。我趴在地下的時候,不禁打起一陣寒戰。不是因為半夜的陰冷與潮濕,而是因為路基下面的深不可測的深淵里,喧嘩的水聲帶著泥腥氣一陣陣升騰上來,一股股撲在背上。

越野吉普開過來了。

當两隻前輪過去的時候,外側鬆軟的路基就開始下陷,我想我是用另一隻手緊緊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而在黑暗中,我相信自己是看到臺長同學眼里發出了驚駭的亮光。好在我們都是經過了一些這類險情的人,知道這時汽車只能前進,才可能僥幸脫險。停下,或者後退,都只能隨正在塌陷下滑的路基一起,滑進深不見底的河道。

汽車兩個後輪轉過眼前的時間幾乎是像一個人的一輩子那麽漫長。反正從此以後,我再也沒經歷過如此漫長的煎熬與等待。當兩個後輪在我的手電光里緩緩轉過時,外側的輪子已經完全懸空了。而在這個時候,我們兩個人的身子也正隨著路基一起下滑。

據司機說,我們兩個人同時疾呼:“加油啊!”

但我們都沒有聽見自己的喊聲,卻聽到了汽車引擎發出的怒吼車輪的旋轉猛然加快了。

汽車過去了!

我記不得自己當時怎麽離開了下滑的路基,站在路面上來了。

身後的車隊里發出了一陣歡呼。

我站在那里,任臺長的同學過來,笑著說:“剛才你看我的眼光好亮啊!”

我說:“我怕你喊起來。”

“我也怕你喊起來。”

司機跳下車,從我手里奪過手電,照一下路基,看看車轍,一下軟軟地蹲在地上,半天沒有出聲。看到這種情形,後面的車隊倒了車回日隆去了。一柱柱車燈越來越遠,照亮的山體、岩石、樹木也越來越模糊,最後,隱人群山的黑暗中,就像我們身後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一支浩浩蕩蕩的車隊一樣。

一切安靜下來,河里的水聲又響起來了。

司機還蹲在地上。我們三人都蹲下去,一人點燃一支煙。司機這才說:“要是你們剛才喊一聲,那就完了。”

兩個小姐戰戰兢兢過了險路,幾個人又上路了。一天以後,這段險情就變成了一個笑話。就在那天晚上,我們的車從沃日官寨對岸的公路上開過,但那麽黑的雨夜,連官寨一個朦朧的側影我都沒有看見。

第二天早晨,又一處泥石流使我們停下來。在這里,我們又與另一些汽車匯合,又一次組成一個五輛小車的車隊,向馬爾康進發。為了防備萬一,我們幾乎是帶有強制性地從這個時候還嚴格按照作息時間上下班的道班工人那里,取走了一些炸藥和簡單的工具。

自己一路放炮開路,伐樹架橋。五天後的一個夜晚,我們回到了山城馬爾康。

第二次再走這條路,是在十月,在四姑娘山側的海子溝冰川下的高山湖泊邊遇到大雪。

一行人非常狼狽地被大雪壓下山來。用了一整天時間回到山腳,再乘車回小金縣城時,天已經黑了,於是,順便參觀沃日土司官寨的計劃只好取消。

直到現在,20世紀的最後一年,我才有機會補償這個宿願。

於是,我從猛固橋頭開始,背起旅行包,向那里進發。我想用這種方式靠近嘉絨地面上對我來說唯一沒有到過的土司官寨遺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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