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翠湖心影〉(下)

借書人開好借書單,——管理員把借書單叫做“飛子”,昆明人把一切不大的紙片都叫做“飛子”、買米的發票、包裹單、汽車票,都叫“飛子”,——這位管理員看一看,放在木盤里,一拽旁邊的鈴鐺,“當啷啷”,木盤就從洞里吊上去了。——上面大概有個滑車。不一會,上面拽一下鈴鐺,木盤又系了下來,你要的書來了。這種古老而有趣的借書手續我以後再也沒有見過。這個小圖書館藏書似不少,而且有些善本。我們想看的書大都能夠借到。過了兩三個小時,這位乾瘦而沈默的有點像陳老蓮畫出來的古典的圖書管理員站起來,把壁上不走的掛鐘的時針“喀拉拉”一撥,撥到十二點:下班!我們對他這種以意為之的計時方法完全沒有意見。因為我們沒有一定要看完的書,到這里來只是享受一點安靜。我們的看書,是沒有目的的,從《南詔國誌》到福爾摩斯,逮什麼看什麼。

翠湖圖書館現在還有麼?這位圖書管理員大概早已作古了。不知道為什麼,我會常常想起他來,並和我所認識的幾個孤獨、貧窮而有點怪僻的小知識分子的印象摻和在一起,越來越鮮明。總有一天,這個人物的形象會出現在我的小說里的。

翠湖的好處是建築物少。我最怕風景區擠滿了亭臺樓閣。除了翠湖圖書館,有一簇洋房,是法國人開的翠湖飯店。這所飯店似乎是終年空著的。大門雖開著,但我從未見過有人進去,不論是中國人還是法國人。此外,大路之東,有幾間黑瓦朱欄的平房,狹長的,按形制似應該叫做“軒”。也許里面是有一方題作什麼軒的橫匾的,但是我記不得了。也許根本沒有。軒里有一陣曾有人賣過麵點,大概因為生意不好,停歇了。軒內空蕩蕩的,沒有桌椅。只在廊下有一個賣“糠蝦”的老婆婆。“糖蝦”是只有皮殼沒有肉的小蝦。曬乾了,賣給遊人餵魚。花極少的錢,便可從老婆婆手里買半碗,一把一把撒在水里,一尺多長的紅魚就很興奮的遊過來,搶食水面的糠蝦,接喋有聲。糠蝦餵完,人魚俱散,軒中又是空蕩蕩的,剩下老婆婆一個人寂然地坐在那里。

路東伸進湖水,有一個半島。半島上有一個兩層的樓閣。閣上是個茶館。茶館的地勢很好,四面有窗,入目都是湖水。夏天,在閣子上喝茶,很涼快。這家茶館,夏天,是到了晚上還賣茶的(昆明的茶館都是這樣,收市很晚),我們有時會一直坐到十點多鐘。茶館賣蓋碗茶,還賣炒葵花子、南瓜子、花生米,都裝在一個白鐵敲成的方碟子里,昆明的茶館計帳的方法有點特別:瓜子、花生,都是一個價錢,按碟算。喝完了茶,“收茶錢!”堂倌走過來,數一數碟子,就報出個錢數。我們的同學有時臨窗飲茶,嗑完一碟瓜子,隨手把鐵皮碟往外一扔,“pia——”,碟子就落進了水里。堂倌算帳,還是照碟算。這些堂倌們晚上清點時,自然會發現碟子少了,並且也一定會知道這些碟子上哪里去了。但是從來沒有一次收茶錢時因此和顧客吵起來過;並且在提著大銅壺用“鳳凰三點頭”手法為客人續水時也從不拿眼睛“賊”著客人。把瓜子碟扔進水里,自然是不大道德。不過堂倌不那麼斤斤計較的風度卻是很可佩服的。

除了到昆明圖書館看書,喝茶,我們更多的時候是到翠湖去“窮遛”。這“窮遛”有兩層意思,一是不名一錢地遛,一是無窮無盡的遛。“園日涉以成趣”,我們遛翠湖沒有個夠的時候。尤其是晚上,踏著斑駁的月光樹影,可以在湖里一遛遛好幾圈。一面走,一面海闊天空,高談闊論。我們那時都是二十歲上下的人,似乎有很多話要說,可說,我們都說了些什麼呢?我現在一句都記不得了!

我是一九四六年離開昆明的。一別翠湖,已經三十八年了,時間過得真快!

我是很想念翠湖的。

前幾年,聽說因為搞什麼“建設”,挖斷了水脈,翠湖沒有水了。我聽了,覺得悵然,而且,憤怒了。這是怎麼搞的!誰搞的?翠湖會成了什麼樣子呢?那些樹呢?那些水浮蓮呢?那些魚呢?

最近聽說,翠湖又有水了,我高興!我當然會想到這是三中全會帶來的好處。這是撥亂反正。

但是我又聽說,翠湖現在很熱鬧,經常舉辦“蛇展”什麼的,我又有點擔心。這又會成了什麼樣子呢?我不反對翠湖遊人多,甚至可以有遊艇,甚至可以設立攤篷賣破酥包子、燜雞米線、冰淇淩、雪糕,但是最好不要搞“蛇展”。我希望還我一個明爽安靜的翠湖。我想這也是很多昆明人的希望。

一九八四年五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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