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好幾把小摺傘,朋友送的,自己買的,我都一一珍藏。因為我對傘有一份偏愛。愛它玲瓏小巧,愛它撐開來時籠罩著夢境似的那份美。

撐著傘,在雨地裡漫步,聽傘背上的滴答之聲,把世上一切的煩囂嘈雜一起洗滌,浮起的是一片清明潔淨。記得有一位詩人把傘比作整個宇宙,是一點不錯的。

最記得小時候,下雨天晚上去看廟戲,外公一手打著大大的桐油傘,一手提著紅燈籠,叫我牽著他的青布大圍裙,一步步踩著石子路往前走,那一份歡樂與溫暖,至今仍縈繞心頭。

旅居中很少在雨天外出,即使外出也都是搭老伴的車,所以很少用傘的機會,因此我常常選擇下雨天撐起傘在附近散步,不是附庸風雅地聽雨,只是為了懷念童年,和享受傘對我覆蓋照顧的溫馨。

在室內,我也常把所有的傘都打開來,對著陽光或燈光照照,擺在地上看看,想像它們像湖上綻開的蓮花。在台北時,最喜歡看下雨天一群群上學的小朋友撐著各種彩色的傘,在雨地裡移動著的情景,總覺得那裡面有一個小孩就是我自己。

大前年回家鄉時,有一個雨天在路邊攤匆匆買了把小黑傘,非常輕便實用,我雨天散步時總是用它。沒想到其中一根傘骨因生鏽折斷了,老伴認為不能修理把它扔進垃圾筒,我連忙撿回來,要帶回家鄉修好。我真想能找到多年前在故居牆角邊那位修傘的老人。那一次是因為傘頂掉了,有一處脫了線。他為我仔細縫好,配上傘頂,工作大半天,只收我一塊台幣。還告訴我說:「我為你在傘頂上塗了膠水,這樣就不容易掉,免得你再配時花錢。」我問他:「您這樣做豈不是生意更少了?」他笑笑說:「我是要把客人的傘修理得能長久使用,不是拿這騙錢的。」好了不起的老人,我永遠記得他這句話,並曾寫過一篇小文紀念他。

說起傘頂,我倒是想起當年母親給我講的一個故事:

有一個年輕婦人和丈夫吵架,一時想不開,竟要去尋短見,走到河邊,卻看見她的公公,手裡捏著一把傘,在橋上來回地走,好像在找什麼東西。她奇怪地問:「公公,您在找什麼呀?」公公回答說:「我的傘頂掉了。」媳婦說:「傘頂那麼小,怎麼找得到呢?」公公說:「我一定要把它找到,因為一把傘,沒有了傘頂,就會散掉。這就好比一個家,沒有一個家主婆,這個家就會散掉。」媳婦問:「公公,您說一個家究竟是男人重要,還是家主婆重要?」公公說:「兩個都一樣重要,男人是傘柄,支持著傘,女人是傘頂,如果沒有傘頂,傘怎麼撐得起來呢?」媳婦立刻覺悟自己在家庭裡的重要性,和丈夫應當同心一力地相依,就馬上打消投河的念頭,跟著公公一起回家了。

母親講完故事,輕輕嘆一口氣說:「再怎麼說,傘頂和傘柄,總要彼此相關聯啊!」

母親的話,我長大成家後才深深體味到了。

我又想起在中學時,寫過一篇作文,題目是《父親的傘》,雖然事隔數十年,而內容仍依稀記得。我寫一個倔強的女孩,陰天外出時不聽父親的話,沒有帶傘。走到中途,就下起大雨來,正在十分狼狽之時,卻見父親急急趕來,一把大傘,將她遮住。她仰臉望父親半邊肩頭全被雨淋濕了,偎依在父親胸前,淚珠滾滾而下。

這篇「文章」,被國文老師圈圈點點,批語是「感情十分真摯」,還被公佈在壁報上呢。感情真摯的原因,是我頭天晚上因古文背不出來,受了父親嚴厲的斥責。次晨我負氣冒著微雨上學,到學校時,衣服和頭髮都濕了。我抹著雨水和眼淚,在自修課時寫了這篇《父親的傘》。

我也記得那時英文課裡,讀奧爾珂德的《好妻子》,當二姊喬孤寂地踽踽獨行在雨中時,猛抬頭卻見一把大傘伸過來把她遮住,那就是她所默默敬仰的教授來接她了。

少女情懷,讀這一段時感到回味無窮。

傘,確實給人大樹底下好遮陰的安全感,也撩人種種溫馨的想像,因此我對它有一份特別深厚的情意。

有一回,我和老伴兒同撐一把大黑傘,在雨中散步,我不由絮絮叨叨地跟他唸這些舊事。他呢,似聽非聽,卻連聲說很有意思。他取笑地說最有意思的還是我們遊義大利時,一下子走失散了,若不是我情急智生,撐著那把海水藍的傘,在大太陽裡焦急地等待,讓他一眼望見,也許我已迷失在威尼斯回不來了。

對了,海水藍的傘,是我最愛的一把,出遠門時總捨不得帶它,生怕遺失。只有在附近散步時才偶然用它,享受一下蔚藍夢境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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