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哥倫比亞的倒影》九月初九(上)

中國的“人”和中國的“自然”,從《詩經》起,歷楚漢辭賦唐宋詩詞,連綰表現著平等參透的關係,樂其樂亦宣泄於自然,憂其憂亦投訴於自然。

在所謂“三百篇”中,幾乎都要先稱擅物動物之名義,才能開誠詠言;說是有內在的聯系,更多的是不相干地相干著。

學士們只會用“比”、“興”來囫圇解釋,不同問何以中國人就這樣不涉卉未蟲鳥之類就啟不了口作不成詩,楚辭又是統體蒼翠馥郁,作者似乎是巢居穴處的,穿的也自願不是紡織品,漢賦好大喜功,把金、木、水、火邊旁的字羅列殆盡,再加上禽獸鱗介的譜系,仿佛是在對“自然”說:“知爾甚深。”

到唐代,花濺淚鳥驚心,“人”和“自然”相看兩不厭,舉杯邀明月,非到蠟炬成灰不可,已豈是“擬人”、“移情”、“詠物”這些說法所能敷衍。宋詞是唐詩的“興盡悲來”,對待。

自然”的心態轉入頹廢,梳剔精致,吐屬尖新,盡管吹氣若蘭,脈息終於微弱了,撓下來大概有鑒於“人”與“自然”之間的絕妙好辭已被用竭,懊惱之餘,便將花木禽獸幻作妖化了仙,煙魅粉靈,直接與人通款曲共枕席,恩怨悉如世情——中國的“自然”寵幸中國的“人”,中國的“人”阿諛中國的“富然”?孰先孰後?孰主孰賓?從來就分不清說不明。


儒家既述亦作,述作的竟是一套“君王術”;有所說時盡由自己說,說不了時一下子拂袖推諉給“自然”,因此多的是蛾冠博帶的耿介懦夫。格致學派在名理知行上辛苦湊合理想主義和功利主義,糾纏瓜葛把“自然”架空在實用主義中去,收效卻虛浮得自己也感到失望。釋家淩駕於“自然”之上,“自然”只不過是佛的舞臺,以及諸般道具,是故釋家的觀照“自然”遠景終究有限,始於慈悲為本而止於無邊的傲慢——粗粗比較,數道家最乖覺,能脫略,近乎“自然”;中國古代藝術家每有道家氣息,或一度是道家的追慕者、旁觀者。道家大宗師則本來就是哀傷到了絕望、散逸到了玩世不恭的曝日野叟,使藝術家感到還可共一夕談,一夕之後,走了。(也走不到哪里去,都只在悲觀主義與快樂主義的峰回路轉處,來來往往,講究姿態,仍不免與道家作莫逆的顧盼)然而多謝藝術家終於沒有成為哲學家,否則真是太蕭條了。

“自然”對於“人”在理論上、觀念上若有誤解曲解,都毫不在乎。野果成全了果園,大河肥沃了大地,牛羊人欄,五糧豐登,然後群鶯亂飛,而且幽階一夜苔生——歷史短促的國族,即使是由衷的歡哀,總嫌浮佻庸膚,畢竟沒有經識過多少盛世兇年,多少鈞天齊樂的慶典、薄海同悲的殤禮,尤其不是朝朝暮暮在無數細節上甘苦與共休戚相關,即使那里天有時地有利人也和臺,而山川草木總嫌寡情乏靈,那里的人是人,自然是自然,彼此尚未涵融尚未鐘毓……海外有春風、芳革,深宵的犬吠,秋的丹楓,隨之綿衍到煎魚的油香,鄰家嬰兒的夜啼,廣式蘇式月餅。大家都自言自語:不是這樣,不是這樣的。心里的感喟:那些都是錯了似的。因為不能說“錯了的春風,錯了的芳草”,所以只能說不盡然、不完全……異邦的春風旁若無人地吹,芳草漫不經心地綠,獵犬未知何故地吠,楓葉大事揮霍地紅,煎魚的油一片汪洋。鄰家的嬰啼似同隔世,月餅的餡兒是百科全書派……就是不符,不符心坎里的古華夏今中國的觀念、概念、私心雜念……多愁,去國之離憂,是這樣悄然中來、氳氳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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