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來《大地的階梯》 穿越在傷心地帶(中)

我想對未來樂觀一點,但是,我無法克服掉內心深處這種要命的荒涼感。

因此,我倒寧願人們生下來,就如路上相遇的放羊人一樣,堅韌而又漠然。

在一個小飯館裏坐下來,放下背包,鬆開鞋帶,汗水卻越發地滾滾而下。飯館裏的大嫂遞過來一條油膩的毛巾:“哥哥,你擦下子汗水。”

她頭頂著一條青色間有刺繡的頭帕,腰上一條彩織腰帶,都是典型的嘉絨地區的婦女服飾的一個組成部分。但身上的陰丹藍長衫,已是清末明初的滿漢服裝,腳上一雙軍綠色的解放牌膠鞋,又完全是一個現代中國服飾的標準農村版本。在這個地方,許許多多的中年男子的穿著,都是這種漢藏混合,並同時呈現出不同時代特色的打扮。

而她說“哥哥”那種腔調,“擦把子汗”那種用詞,是一種漢語裏四川口音與陜甘口音混合後,演變出來的一種特別的大渡河谷中段土著漢語的腔調。這個地區,在滿清乾隆朝以前,都是純粹的藏族聚居區。是藏族歷史上農業最為發達,人口最為稠密的地區之一。在乾隆年間,滿清對當地的大小金川流域的贊拉與促浸土司前後用兵十餘年,戰後,藏族居民人急劇減少。清政府以四川及陜甘兵屯殖於此地,所以,才形成今天這種人文與語言風貌。

傳說那場曠日持久的戰事結束以後,留下屯殖的士兵們在河谷裏跑馬佔地。騎上馬,只抽一鞭子,直到馬不跑了,自動停下來,這個範圍裏的土地、樹林、草坡,甚至土著女人——因為戰爭,土著男人差不多都戰死了——就都是這個人的了。所以,直到今天,當地的漢語裏都還有一個表示土地單位的詞:趟。你家這趟地今年莊稼長得旺實!

我問飯店的這位女老板:“你是藏族嗎?”

我是用藏語問的,她盯著我,用漢語回答:“是藏族。”

我笑了。

她有些局促地解釋,這個地方,很多人都聽得懂藏語,但講就有些困難了,她說:“結結巴巴,不蠻不漢的,說出來叫哥哥笑話。”這帶地方,女人把不認識的成年男人,不論年紀大小,一律稱為哥哥。她接著又問:“哥哥吃漢族的還是藏族的?”

這是一個有意思的問題。在這條大河上遊的某一條支流的支流上,我在黃昏時分尋找過夜之處時,曾遇到一個背水的女人問我,你住漢族的地方還是藏族的地方。現在,又有人用同樣的方式提出了同樣的問題。

我要了藏族的東西。

於是,我的前面有了一碗奶茶。茶裏的奶是像徵性的,摻在茶裏很稀薄,這不是摻人茶裏的奶的數量的問題,而是奶的質量。這種奶是雜種奶牛的奶。而且,茶裏還有花椒與薄鹽的味道。茶剛摻到碗裏,很多個頭碩大的蒼蠅便嗡一聲撲了上來。院子門前,向著公路,孤獨地立著一株巨大的柏樹。這些河岸兩邊,過去,應該都是這種參天古柏的森林,中間夾雜著白樺與楓樹。現在,卻只剩下這株巨柏孤獨地站立在驕陽下,團出一小塊濃重的陰涼。我端著碗坐在這團樹蔭裏,詩意不期而至,突然感覺到了腳下,那些泥土與礫石的覆蓋下,是未曾風化破碎的巨大巖石。感到柏樹的根鬚在泥土與礫石中遊動伸展,感到根鬚像虬曲有力的手指,緊緊地抓住了巖石。打斷我思路的是那位大嫂,她給我端上來一大碗嘉絨藏語叫“擺擺”,在拉薩叫做“土巴”的煮麵塊。當地的麵很有嚼頭。做法是先炒酸菜與朝天椒,然後摻水熗湯,再在湯裏下麵塊。我喜歡這種吃食,一連吃了三碗才罷休。然後,頂著烈日繼續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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