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牧·戰火在天外燃燒(4)

  是的,颱風從海上來,迅速撲向這低伏在山下的小城。像過去的年代一樣,也和未來的年代一樣,人們似乎很習慣於它威赫的來勢,甚至覺得那是夏日裡應該有必須有的滌洗,說不定還能驅除蟲蝨和瘴氣。所以在風球一一升起之後,在收音機廣播員的催促下,也許不然,是在感覺到那反常的熱風和目睹那緊貼住山巒下最透明的大氣之後,我們知道風將帶著巨量的雨水狂奔過小城的上空,把一些大樹連根拔起,把籬笆一一掀倒,把電線桿推翻,甚至把誰家將就的屋頂吹跑,把橋樑和鐵路移動一個位置,讓山石和泥濘傾入公路,堵住來往的交通。在我幼小的心靈裡,颱風帶來一個狂暴的奇異的夜,電燈不亮了,小桌上點一根蠟燭,火光在轟然的黑暗裡搖晃,有時爆出一朵花來。我瞪著那燭光看,聽風雨呼嘯通過,似乎不會有停止的時候,然後眼睛就累了。醒來時發現自己還是安全地躺在蚊帳裡,風雨早已停了,明亮的光線透過窗上那木板的隙縫照在我臉上,很安靜,只有帳外一隻蚊子飛行的嚶嗡,和平常一樣在清晨的微涼中飄忽來去。颱風已經遠遠走了。

  我趕快從床上跳起來,跑到前面窗下去張望。原來昨天釘上去的木板早就在我睡覺時拆下來了。哇!這都是真的!巷子裡好幾棵榕樹已經被風雨吹倒了,電線桿大都斜在路邊,工人正在泥濘裡搶修;到處是殘枝敗葉,貼在路面和濕漉漉的走廊下。大人在房子四週一邊拆門板一邊交談,有時大聲喊叫,把溜出門的小孩趕回屋裡去。這時巷外緩緩駛進一輛牛車,車上堆滿了長短粗細的木頭,那是趕車的人凌晨出門到海邊去撿回來的飄流木。我站在窗前看,想像颱風早已經掠過小城,向山裡竄去,狂打著嚴峻的高峰和古老的森林,雨水在深山裡瀉注,衝進陡削的山溪,嘩嘩然直落幾條大河,捲倒無數的樹木,和溺死的野獸一起順河流下,淌進太平洋,即刻又被掀天的狂濤捲回岸上,幾次往返起落,樹上的枝椏和葉子早已經折斷流失,人們冒著生命的危險,在浪頭搶拾飄來的原木,接受大山迂迴送來的贈禮。所以我想,颱風現在還猛烈地吹打著偉大的森林,說不定已經靠近奇萊山了,拔起許多樹木,快速沖進太平洋。海邊站著許多冒險的人,在強烈的太陽光下注視著長短粗細的飄流木──然則那到底是山的禮物還是海的禮物呢?颱風一定已經越過奇萊山了。越過了奇萊山,它就離開了花蓮的境界。奇萊主山北峰高三千六百零五公尺,插入亞熱帶的雲霄,北望大霸尖山,南與秀姑巒和玉山相頡頏,遠遠俯視著甦醒的花蓮,人們在污泥和碎瓦當中,在斷樹和傾倒的籬笆當中勤快地工作,把飛落的鐵皮釘回屋頂上,將窗戶和前後門打開,讓太陽穿過乾淨的空氣曬進來。我坐回廚房的長凳上,似乎又聞到一股穉氣的清香,從院子裡飄進來,又慢慢飄出去,這樣持續地對流著,擴散著,浮在活潑的晨光裡。

  那風雨只是花蓮的夏天最平凡的插曲,並不能製造太驚人的新聞。那風雨來去迅速,拍醒沉睡的小城,在一陣習慣性的忙亂之後,又安靜地睡去,睡在太平洋的催眠曲,和層層疊起的大山的守護裡。它彷彿不是真的,雖然它年年發生,卻又那麼容易被我們忘記。而記得住的也是它,以及陽光耀眼,照滿了世界上最美麗的河流沖積扇。(選自一九八七年五月出版《山風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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