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格麗特·杜拉斯《物質生活》黑色團塊

當人們寫作的時候,仿佛有某種本能在起作用。寫作仿佛是處在黑夜之中。寫作可能發生在我之外,在某種時間混亂之中:即處於寫與已寫、著手寫及應該寫、對其顯在的知與不知、意義充盈、涵泳其中與臻至無意義境界這兩者之間。世界上存在著暗黑四塊這種意象並不帶有什麼危險性質。

並不像亞理士多德所說的那樣,是由潛在的存在向現實的存在過渡。它並不是一種表達。它不涉及由一種狀態向另一種狀態過渡。它涉及的是在你的生命沈睡過程中,在不為你所知的情況下,經過它有機的過濾,對已在的和你所促成的情境進行破譯。也不是“移情”,與此全不相干。我說的本能,可能屬於寫出之前對他人說是不可讀解的那種東西的閱讀。我可以換一個方式說,我說:讀自己的寫作,就是你還未為他人解讀就開始去寫的初始狀態。這種情況也可能是下降、俯就於他們的寫作,讓書寫出以後能夠為他們所閱讀。還可以換一個方式說,換另一些詞語表示,情況也是一樣。人們在你相屬的生與死之間,面臨著一大團混沌之物。我經常感到在現有的位置上已經處在,並將要處在兩種狀況間的那種對質之中。我處在中間地位就把那已在的一大團混沌之物從中提出,轉移出來。我應將它打碎,這是一個需要費大力氣的問題。也需要手段靈活機敏。動作還要比你那方面更為敏捷快速,在這一方面如果還沒有動手寫,一直處在思想的高度上,那就會永遠面臨消解的威脅,在即將出現的敘述的虛無縹緲之中分解,將不會落實到寫作的層次上,艱苦地寫,它也是拒不接受的。有時,寫感性的那一面,就會消沈下去,以至於泯沒,或者,在可能構成一本書的通俗寫作中求得一吐為快。但是,在兩種狀態之間,也許有許多可慶幸的中間狀態。這樣,無疑也可能取得可喜的收獲。

在寫《情人》過程中,我有一種發現的感覺。那一切,在我之前,就已經存在著,在那一切之前,原來也存在于那里,我認為那是另一種情況,那才是屬於我的,為我所有。那一切因此以一種流暢轉化而成為寫作,那種流暢讓人想到醉酒後說出的話語,而那種話語又讓你永遠覺得清晰,單純。情況差不多就是這樣。其後,突然間,阻力出現。你就好像是穿了一身鋼盔鐵甲,由自身通向自身,由自己通向他人,都不能通行了。我所知道的事怎麼說、怎麼寫,都發生抵牾,這是一種可悲的拒斥,不容你下筆,寫不下去,仿佛那是不可能的事似的。十分鐘以後,兩個字詞在文本中相遇合,一切又暢通無阻了。

寫作並不是敘述故事。是敘述故事的反面。是同時敘述一切。是敘述一個故事同時又敘述這個故事的那種空失無有。是敘述一個由於故事不在而展開的故事。洛爾·瓦·斯泰因①是被S.塔拉舉行的一場舞會給毀了。洛爾·瓦·斯泰因恰恰又因S.塔拉一場舞會而得以形成。

 

小說《洛爾·瓦·斯泰因的迷狂》(1964)中的主人公。

 

《洛爾·麗·斯泰因的迷狂》是一本屬於另一類型的書。一本獨特的書。只有這本書在某些卷入洛爾·瓦·斯泰因瘋狂的讀者-作者,與一般讀這本書的讀者之間劃出一條分界線區分開來。

我對我已經說出和重復說出和我沒有說出的事也做出區分。我以為這本書屬於已經說出的那一類:即s.塔拉舉行舞會,洛爾·瓦·斯泰因看到她的未婚夫和這樣一個穿一身黑衣不相識的女人的那種情景,她是那麼氣憤,以致痛苦也忘在腦後想不到了。被拋在一邊,被出賣,她並沒有感到痛苦。正因為痛苦隱沒未發,所以她後來陷入瘋狂。似乎還可以換一個說法,說:她的未婚夫投向另一個女人,她完全明白,完成理解,不過,她已經介入一項選擇,即做出違反自己的選擇,由於這一事實,她失去了理性。這是一種遺忘。冬季結冰期也有這類現象。水在零度時就變成冰,但有的時候,也會出現這類的情況,嚴寒中空氣呈靜止狀態,水因此忘記結冰。水可以降到零下五度才凝結成冰。

我沒有說出的,是我在我所有的書中所寫的女人,不論她們年紀有多大,她們的來源無不是出自洛爾·瓦·斯泰因。也就是說,她們對自己都有某種遺忘。她們都是眼睛明亮灼灼有光的。她們又都不知謹慎,而且缺乏遠見。她們沒有一個不是她們自己給自己造成生活痛苦不幸。她們都很膽小。她們都害怕大街,她們並不期望幸福會找上身來。書中和影片里寫的女人行列中所有的這些女人,從《恒河的女人》到洛爾·瓦·斯泰因最後定稿,即我已遺失的那個手寫稿本,都是相似的。為什麼我這里想到我那個手寫的稿本?我不知道。確切地說,這是因為在進行酒精戒毒治療期間我曾經發生過許多幻覺,其中就有這樣一種幻覺在。

 

  • 作者1973年發表的電影劇本。


事件發生經過是在城里。大酒店燈火通明,同樣的舞會還在繼續進行,仿佛舞會已經延續了二十年,從來沒有停止過。是的,我認為是這樣。是S.塔拉那次舞會的復現,不過是在戲劇性那樣的層次上。在那里,人們對洛爾·瓦·斯泰因的認識並沒有前進一步,所有這一切,都已經到了終點,結束了。洛爾·瓦·斯泰因也快要死了。她已經不再來糾纏我、打擾我了。我已經把她殺了,我殺她是為讓她不要跑到街上來,睡到我的家門前,我在書里寫的是時時躺在海邊沙灘上睡覺,在風里,在嚴寒之中,等待: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人們在贊美她的瘋狂。現在她已經老了,她坐在一個由人擡著的椅子上從大酒店里被擡出來,她已經變成一個中國女人了。椅子由四個男人扛在肩上擡著,就像擡一架棺材一樣。洛爾·瓦·斯泰因濃裝艷抹,塗得五顏六色。她不知道她發生了什麼事。她看著人們,看著城市,她的頭髮染上顏色,那厚厚的脂粉塗得像一個老妓,她是毀了,人們也許會說,她一生下來就毀了。她成了我一生中最美的一個句子:“在這里,一直到河邊,是S.塔拉,而且過了河,還是S.塔拉。”


塔拉,就是在岩石旅館頂樓里,由那個有藍眼睛黑頭髮的外國青年,在那天夏夜喊出的那個名字。


幾天前,我有一個朋友從里約熱內盧回來,對我說:“想想看,我們那本書,洛爾·瓦·斯泰因,那麼難讀,可我一下飛機,在機場書店的櫥窗上,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閃閃發光的幾個字母,O Deshmbrameo5°Edicao

洛爾·瓦·斯泰因。

瘋了的女人。

她在S.塔拉那一次舞會上就已經註定是那樣了。她一直停留在那里,依然如故。舞會卻在擴大。以她為中心,形成了許多同心圓,圓圈還在逐漸擴大。現在這樣的舞會,這樣的舞會的聲音,已經擴展到了紐約。現在,洛爾·瓦·斯泰因,她已經成為我所有的書中居於首位的一個人物。這是很奇特的。我的這個小瘋子。正是她,“銷售”得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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