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鹿說:“倒不是這個原故。我發現了他們用什麼材料來做餛飩餡了。我不信個個都是如此,不過給我看見了一個,別人的我也不敢吃了。我早晨到學校去,為抄近道,便經過一條小巷,那巷里住的多半是小本商販。我有意無意地東張西望,恰巧看見一挑餛飩擔子放在街門口,屋里那人正在宰割著兩只肥嫩老鼠。我心里想,這無疑是用來冒充豬肉做餛飩餡的。我於是盤問那人,那人臉上立時一陣青一陣紅,很生氣地說:

‘你是巡警還是市長呢?我宰我的,我吃我的,你管得了這些閑事?’我說,你若是用來冒充豬肉,那就是不對。我能夠報告衛生局,立刻叫巡警來罰你。你只顧謀利,不怕別人萬一會吃出病來。

“那人看我真像要去叫巡警的神氣,便改過臉來,用好話求我饒他這次。他說他不是常常幹這個,因為前個月妻子死了,欠下許多債,目前沒錢去稱肉,沒法子。我看他說得很誠實,不像撒謊的樣子,便進去看看他屋里,果然一點富裕的東西都沒有。桌上放著一座新木主,好像證明了他的話是可靠的。我於是從袋里掏出一張十元票子遞給他做本錢,教他把老鼠扔掉。他允許以後絕不再干那事,我就離開他了。”


孩子說:“這倒新鮮!他以後還宰不宰,我們哪里知道呢!”

夢鹿說:“所以教你以後不要隨便買街上的東西吃。”

他們吃了一會,夢鹿又問孩子說:“今天汪先生教你們什麼來?”

“不倒翁。”

“他又給了你們什麼‘教訓’沒有?”

“有的,問不倒翁為什麼不倒?有人說‘因為它沒有兩條腿’,先生笑說‘不對’。阿鑒說:‘因為它底下重,上頭輕。’先生說:‘有一部分對了,重還要圓才成。國家也是一樣,要在下的分子沈重、團結而圓活,那在上頭的只要裝裝樣子就成了。你們給它打鬼臉,或給它打加官臉都成。’”

“你做好了麼?”

“做好了,還沒上色,因為阿鑒允許給我上。”孩子把碗箸放下,要立刻去取來給他看。他止住說:“吃完再拿吧,吃飯時候不要做別的事。”


飯吃完了,他把最後那包水果解開,拿出兩個蜜柑來,一個遞給孩子,一個自己留著。孩子一接過去便剝,他卻把果子留在手上把玩。他說:“很好看的蜜柑!我從來沒見過那麼好的!”

“我知道你又要把它藏起來了!前兩個星期的蘋果,現在還放在臥房里咧,我看它的顏色越來越壞了。”孩子說。

“對呀,我還有一顆蘋果咧。”他把蜜柑放在桌上,進房里去取蘋果。他拿出來對孩子說:“吃不得啦,扔了吧。”

“你的蜜柑不吃,過幾天也要‘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了。”

“噢!好孩子,幾時學會引經據典!又是阿鑒教你的吧?”


孩子用指在頰上亂括,癟著嘴回答說:“不要臉,誰待她教!這不是國文教科書里的一課麼?說來還是你教的呢。”

“對的,但是果子也有兩樣,一樣當做觀賞用的,一樣才是食用的。好看的果子應當觀賞,不吃它也罷了。”

孩子說:“你不說過還有一樣藥用的麼?”

他笑著看了孩子一眼,把蜜柑放在桌上,問孩子日間的功課有不懂的沒有。孩子卻拿著做好的不倒翁來,說:“明天一上色,就完全了。”

夢鹿把小玩具拿在手裏,稱贊了一會,又給他說些別的。閑談以後,孩子自去睡了。


一夜過去了,夢鹿一早起來,取出些餅乾,又叫孩子出去買些油炸膾。


孩子說:“油炸膾也是街上賣的東西,不是說不要再買麼?”

“油炸的麵食不要緊。”

“也許還是用老鼠油炸的呢!”孩子帶著笑容出門去了。

他們吃完早點,便一同到學校去。

一天的工夫,他也不著急,把事情辦完,才回來取了行篋,出城搭船去,船於中夜到了香港,他在碼頭附近隨便找一所客棧住下,又打聽明天入口的船。一早他就起來,在棧里還是一樣地做他日常的功課。他知道妻子所搭的船快要入港了,拿一把傘,就踱到碼頭,隨著一大幫接船的人下了小汽船。


他在小船上,很遠就看見他的妻子,嚷了幾聲,她總聽不見,只顧和旁邊一個男人說話。上了大船,妻子還和那人對談著,他不由得叫了一聲:“能妹,我來接你哪!”妻子才轉過臉來,從上望下端詳地看,看他穿一身青布衣服,腳上穿了一雙羽綾學士鞋,簡直是個鄉下人站在她面前。她笑著,進前兩步,摟著丈夫的脖子,把面伏在他的肩上。她是要丈夫給她一個久別重逢的親嘴禮,但他的臉被羞恥染得通紅,在妻子的耳邊低聲說:“尊重一點,在人叢中摟摟抱抱,怪不好看的。”妻子也不覺得不好意思,把胳臂鬆了,對他說:“我只顧談話,萬想不到你會來得這樣早。”她看著身邊那位男子對丈夫說:“我應先介紹這位朋友給你。這位是我的同學卓斐,卓先生。”她又用法語對那人說:“這就是我的丈夫東野夢鹿。”

那人伸出手來,夢鹿卻對他鞠了一躬。他用法語回答她:“你若不說,我幾乎失敬了。”

“出去十幾年居然說得滿口西洋話了!我是最笨的,到東洋五六年,東洋話總也沒說好。”

“那是你少用的原故。你為我預定客棧了麼?卓先生已經為我預定了皇家酒店,因為我想不到你竟會出來接我。”


“我沒給你預定宿處,昨晚我住在泰安棧三樓,你如願意……”


“那麼,你也搬到皇家酒店去吧,中國客棧我住不慣。在船上好幾十天,我想今晚在香港歇歇,明天才進省城去。”

丈夫靜默了一會說:“也好,我定然知道你在外國的日子多了,非皇家酒店住不了。”

妻子說:“還有卓先生也是同到省城去的,他也住皇家酒店。”

妻子和卓斐先到了酒店,夢鹿留在碼頭辦理一切的手續。他把事情辦完,才到酒店來,問櫃上說:“方才上船的那位姓卓的客人和一位太太在哪間房住?”夥計以為他是卓先生的仆人,便告訴他卓先生和卓太太在四樓。又說本酒店沒有仆人住的房間,教他到中國客棧找地方住去。夢鹿說:“不要緊,請你先領我上樓去。那位是我的太太,不是卓太太。”夥計們上下打量了他幾次,楞了一回。他們心里說:穿一件破藍布大褂,來住這樣的酒店,沒見過!


樓上一對遠客正對坐著,一個含著煙,一個弄著茶碗,各自無言。夢鹿一進來,便對妻子說:“他們當我做傭人,幾乎不教我上來!”

妻子說:“城市的人都是這般眼淺,誰教你不穿得光鮮一點?也不是置不起。”卓先生也忙應酬著說:“請坐,用一碗茶吧,你一定累了。 ”他隨即站起來,說:“我也得到我房間去檢點一下,回頭再來看你們。 ”一面說,一面開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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