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鈞·天津中共戰俘營半月記(1)

解放軍攻克天津的時候,對處理大批俘虜已經累積了豐富的經驗,繳械就擒的國軍官兵也有充分的心理準備,好像一切水到渠成。

我的遭遇或許有代表性。我們這十幾個後勤軍官聽從解放軍的指揮,離開住所。路上只見掉下來的招牌,斷了的電話線,傾斜翻轉的電車汽車。成群結隊的解放軍交臂而過,沒人看我們,我偷偷地看他。我們走進一所學校,只見成群的俘虜從各個方向陸續湧來,擠滿了房子,擠滿了院子。他們都是在第一線繳械就擒的戰鬥人員,軍官跟士兵穿一樣的衣服,一律不佩符號,但是你仍然一眼可以分出階級,比方說,士兵穿又髒又舊的軍服,連長穿乾乾凈凈的軍服,團長穿嶄新的軍服。解放軍的一位營指導員坐在校長辦公室裏管理我們,我們人數這麽多,他們僅僅一位營指導員,身旁幾個通信兵,門口幾個衛兵,胸有成竹,不慌不忙。他們已有豐富的經驗。



雖說是押送和集中監視,他們並未怎樣注意我們,反倒是我,我沒忘記我是(或者準備是)一個作家,趕緊趁機會觀察新事物。雖說是東北解放軍入關,那些戰士並不魁梧健壯,個個臉色憔悴,嘴唇皴裂,雙手赤紅,我擔心他們生凍瘡。有人光著頭,大概是戰鬥中失去了帽子,倒是沒人伸手來摘我們的皮帽子,很難得!他們沒穿大衣,腰間紮著寬大的布帶,想是為了禦寒。裝備陳舊,多是民間用手工縫制,土布的顏色單調,軍容灰暗,只有腰間插著一雙新布鞋嶄新,兵貴神速,他們一晝夜可以急行兩百華里,鞋子是最重要的裝備。還記得國軍宿營的時候,照例派人四出偵察,報告說百里之內並無敵蹤,於是放心睡覺,誰知拂曉時分已陷入解放軍重重包圍,神通就在這雙布鞋。個別看,解放軍哪裏是雄師?何以集體表現席卷江山?當時被俘的國軍軍官陷入沈思,沒有答案。


我設法擠到辦公室門口去看指導員,他抽煙,看不出香煙牌子,聞氣味品質不壞。一個國軍軍官擠進來向他介紹自己是什麽團的團長,跟指導員攀同鄉,團長是在戰鬥位置上被俘的,他已經好多天沒回家了,要求指導員行個方便,讓他回去看看孩子,他發誓一定回來報到。又有一個軍官擠進來,他說他跟解放軍司令員劉亞樓是親戚,劉亞樓指揮解放天津的戰鬥,目前人在市內,他要求去找劉亞樓見面。那位指導員一面抽煙一面微笑,慢動作撕開香煙盒,掏出鉛筆來寫字,他用香煙盒的反面寫報告,向上級請示。通訊兵去了又回來,字條上面批著兩個字:“不准”,用的也是鉛筆。他們的公文程序怎麽簡化到這般程度,我非常驚異。指導員拿批示給他們看,不說話。


戰鬥結束了,許多國軍軍官沒有回家,有些太太真勇敢,牽著小孩出來找丈夫。她們有人找到我們這一站,衛兵不許她們進來,但是可以替她們傳話:“某某團的副團長某某在這裏沒有?你太太帶著孩子在門口找你!”這樣的話由大門外傳到大門裏,由院子裏傳到屋子裏,沒有反應。於是有人高聲喊叫,重復一遍又一遍,還是沒有回聲。於是有人低聲議論,就算他在這裏也不敢出頭承認,他還想隱瞞身份呢。那時國軍軍官被俘後常常謊報級職姓名,武官冒充文官,將校官冒充尉官,這樣做都是枉費心機,以後還有多次清查,總有辦法把你一個一個揪出來。

俘虜實在太多了,解放軍不斷增加臨時收容的地方,我們這裏一批人疏散出去,騰出空間,開始進行下一個程序,“區分山羊綿羊”。第一步,軍官和士兵分開,他們把士兵帶走了。第二步,上校以上的軍官和中校以下的軍官分開,他們又把上校以上的軍官帶走了。斬頭去尾,我們中間這一段人數最多,這才發現我們那個單位只來了我們十幾個呆鳥,別人早有脫身之計,人人秘而不宣。兩個月後我逃到上海,發現我們的新老板先到一步,住在一棟花園樓房裏。四個月後我逃到臺北,陸續遇見許多同人,他們也都是狡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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