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穩《水乳大地》(32)昂貴的煩惱

沙利士神父不得不承認西藏的太陽確實與歐洲的太陽不一樣,甚至與他在漢地傳教時見到的太陽也不一樣。天碧藍如洗,雲團堆積出千奇百怪的形狀,變幻出黃、紅、白、黑、綠、紫、青、藍、灰等等遠遠超出你想像的顏色;陽光從雲縫中射出來,極富穿透力和表現力,像一束巨大的追光照射到大地上。有時這種追光就像被神靈所使喚一般,任意地打扮著蒼茫的大地,使它雄渾、古樸、蒼涼,仿佛上帝創造世界時的景象。有一天一束奇特的陽光照射到左鹽田的村莊,久久不肯離去,使那裏的房舍和農田看上去像是個大舞臺,納西人土掌房的輪廓被極具質感的陽光勾勒出一道道金邊,炊煙在金色的追光中裊裊上升,使人感到那裏就是貧寒苦難的人們夢寐以求的仙境,而那時峽谷裏其他的地方還籠罩在一片煙霧彌漫中。敲鐘人亞當在教堂的屋頂平臺上首先看見了這神奇的光芒,他大聲對教堂裏的人喊:“快來看哪,太陽的手掌像媽媽一樣地在撫摸納西人。”

人們在亞當的叫喊聲中湧到屋頂去看稀奇,因為雨季裏峽谷已有一個多月沒有見到太陽了。大家對納西人村莊的福分驚嘆不已,沙利士神父在胸前劃了個十字,高聲宣布地說:

“那是耶酥的光。”

“哦呀!感謝天主。”屋頂上的藏民們一起嘆服道。

“納西人有福了。”沙利士神父繼續說,“這是一個好的征兆。耶酥基督說,‘我是世界之光,凡跟隨我的人,不會在黑暗中行走。’耶酥的光已經照耀到了他們的村莊,要不了兩年,納西人將會放棄他們的多神崇拜,皈依到耶酥基督的聖寵之下。”

沙利士神父邊說邊為自己的美好描述所感動。用天主教取代納西人的東巴教多年以來一直是他的夢想。這個夢想似乎只隔著一層窗戶紙,但沙利士神父在藏區傳教那麽多年了,就是捅不破它,讓耶酥的光照射過去。這也是讓沙利士神父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個難題,照理說他們已從強大的藏傳佛教陣營中打開了一個突破口,他們就更有能力將弱小的納西東巴教徒們改宗為天主耶酥的信徒。盡管沙利士神父很同情納西人――他們和他一樣,是藏區的少數人,――對他們的東巴教也深感興趣。並不是他不認為東巴教是一種異端,而是這種宗教讓他看到了文明世界的昨天。――歐洲人永遠不知道、並且再也回不去的昨天。

但納西族長和萬祥坐在這令人羨慕的陽光中還感到周身發冷,連血都快要凝固起來了。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裏,魔鬼卻在自己身上作崇,這可不是個好的征兆。

和藏族人一樣,納西人是最講究征兆的民族,自然中的征兆是神靈對人們行為的暗示。人們應該自覺地感悟它,並遵循它的旨意行事。和萬祥去年秋天在祭天時犯了一個小小的錯誤,做儀式時獻給署神的糧食本來應該用剛打下來的新青稞,可是他在忙亂中卻把陳年青稞供到祭壇上,等儀式完了後他才發現青稞不新鮮了。一個月後,魔鬼找上門來,讓和萬祥受到肚子天天都餓得不行、但卻吃不下任何東西的懲罰。不是家裏沒有吃的,而是他的雙唇腫得有拇指粗,口腔裏潰爛得看不到一點好肉。東巴和阿貴來他家中捉鬼時告訴和萬祥,他得罪的是一種名為“依道”的餓鬼,在東巴經書的《神路圖》中可以看到這種餓鬼,什麽東西到他嘴邊,馬上就燃起一團火燒幹凈了。和萬祥那時感慨萬千地說,我的嘴邊也有一團火啊,你看看,連喉嚨裏面都燒爛了。後來和阿貴重新為和萬祥做了一場祭天的法事,祈求署神饒恕和萬祥的不敬,又給他吃了大量的涼藥泄火,和萬祥身上的魔鬼才被驅趕走了。一般來說,東巴們都懂得一些醫術,他們總能聰明地把宗教和醫術巧妙地結合起來。

就像醫生看病先要問清病因一樣,東巴給人治病要先找到是什麽魔鬼在病人身上作崇。這天和阿貴一來到和萬祥家裏就用一面鏡子到處照,從客房到臥室,從竈門到床腳,最後連牛棚的角落都照到了。但奇怪的是竟然一點魔鬼的影子都沒有照到。當他爬到和萬祥家的屋頂,無意中用鏡子對著瀾滄江的對岸照的時候,他猛然從鏡子裏看到了一個令他膽寒的畫面:一個他從未謀過面、但法力深厚的法師,正在一幫人的簇擁下從山外來到峽谷。法師的身後烏雲密布,九頭怪鳥在雲翳中四處逃竄,有一個黑色的太陽在沈淪。

“哎呀……”和阿貴驚呼一聲,竟從屋頂上摔了下來。幸好和萬祥的院心裏堆了層牛吃的草料,他才沒有摔傷。

“你怎麽了?”和萬祥就坐在院壩的陽光下,他擁著厚厚的被子,還顫抖不已,像個剛從冰水中撈起來的人。

“驛道上有人要來了。”躺在地上的東巴和阿貴裂著嘴說。

“峽谷裏天天都有人來。讓你照鬼,你卻照到峽谷裏去了。”和萬祥抱怨道。

“這個來者就和一個鬼差不多。”

東巴和阿貴把鏡子遞給和萬祥看,奇怪的是剛才他在屋頂上照射到的景象還留在鏡子裏。“這個人我見過。”和萬祥說。現在輪到他開始神神道道的了。

“你……你在哪裏見……他?他是個鬼啊!”和阿貴幾乎是用哭聲說。

“在夢裏。”和萬祥說。身上抖得更厲害了。夢見鬼的人,大概是要倒黴了。他確實是夢見過這個法師,而且不止一次,因此印象深刻。在和萬祥的夢裏,他是個不講規矩的牧羊人,老把自己的羊趕到和萬祥的地裏吃青稞苗。當和萬祥去趕那些羊時,這個人就站在遠處說:“納西人,請照顧好我們的法王。

東巴和阿貴聽了這個夢後,一時不能分清它到底是個吉祥的夢還是代表厄運的夢。他從自己的背囊裏抽出一疊繪有東巴象形經文的圖片,那是一些包含了宇宙間各種意義的卦象,一共有三十三張,每一張卦象都由一根細羊毛繩拴著,和阿貴把所有的羊毛繩線頭都攥在手裏,遞到和萬祥面前,說:

“人不能說清楚的東西,就把它交給神靈吧。來,抽一張。”

和萬祥猶豫了一下,隨意抽出了一張,交給和阿貴。

這些卦象圖片都有專門的東巴經書來解釋,只有當東巴祭司的人才能說得清它的含義。和阿貴翻出經書來,像個大蝦一樣地趴在地上,對照卦象一一地閱讀,然後他擡起頭來說:

“他或許是個長有兩個舌頭的人。”

“從哪裏來的?”和萬祥問。

“在卦象上看不出他來自何方。這上面顯示,無論是雪山、草原、江河、湖泊、沙漠、田野、森林,還是人類的所有居住地,都沒有他生活過的蹤跡。他就像是來自世界以外的人。”

和萬祥憂心忡忡地說:“那麽他不是神靈的使者,就是魔鬼的幫兇。”

實際上被和阿貴的鏡子照著的那個法師是野貢土司剛從拉薩請來的神漢,他是個被拉薩藏政府解職的代言神巫。代言神巫的職責是替神靈說話,向達官貴人們傳達神靈的旨意。從轉世靈童的尋找,到每年藏政府的政事農桑,官員們都要向代言神巫問訊。這樣的職位在聖城拉薩至關重要,但卻風險萬端。多年以前英國遠征軍入侵拉薩時,布達拉宮交給這個名叫丹瑪的代言神巫一件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讓他預測藏軍應該在哪個方向阻擊英軍。丹瑪神巫迎請神靈附體後,以神靈的口吻明確無誤地告訴藏政府的噶倫們,藏軍應占領某條河谷裏的一座小山頭,因為從這座小山頭上散發出來的法力會讓英軍不戰自潰。噶廈政府聽從了丹瑪神巫的神諭,占領了那座山頭,但是連簡單的工事都沒有構築,“神靈的法力會照顧一切”,藏軍將領都如此認為。而英國人的遠征軍並沒有理會看不見的法力,輕而易舉地就越過了那座山頭,直抵拉薩。自那次代替神靈宣諭失敗後,丹瑪神巫差一點被藏政府的官吏殺了。以後他就再沒有臉面在拉薩混了,成了個雲遊四方的喇嘛。當然如果有人請的話,他還是很樂意替神靈說話的,盡管這是一件十分危險的工作。有一段時間丹瑪神巫心灰意冷,索性結了婚。可是在一次降神的過程中,神靈懲罰了他的不敬,讓他吐出了自己的五臟六腑。幸好他及時地向白哈爾神悔罪,並發誓今後再不近女色,神靈才沒有收走他的內臟,讓他自己重新裝了進去。

丹瑪神巫在向峽谷裏的人們敘述自己不平凡的經歷時說:“人的頭腦裏裝什麽,心裏裝什麽,肚子裏又該裝什麽,我比誰都清楚,因為我都看見了。就像我們藏族人的白塔裏總要裝進佛像、經書、五谷、珠寶、獵槍一樣。”

丹瑪神巫看上去是那種不容易使人相信的人,他的頭老是不停地搖晃,就像山羊的頭一樣。他一到峽谷就東嗅嗅西看看的,再加上他下巴上的一撮胡子,就更與一只羊沒有什麽兩樣。也許是因為經常替神靈說話,他的話常常讓人感到是飄在半空中的語言,就像飄在卡瓦格博雪山山腰的雲彩一樣,看上去非常美麗燦爛,但離你卻十分縹緲遙遠。當他被人領到野貢土司的客房中時,野貢土司決定先試試他的法力。他對丹瑪神巫說:

“拉薩來的尊敬的神巫,我這裏正好有件煩心的事情需要垂詢你。我的一個生於馬年的朋友,哦呀,一個多麽好的人啊。只要我一出門,他就一直跟著我。可是你看,這些年來我是越來越胖,而他卻越來越瘦了。請你降神告訴我,是什麽魔鬼讓他一天天瘦下去的呢?”

丹瑪神巫晃晃自己的頭,細著嗓子說:“尊敬的土司老爺啊,這點小事根本用不著煩請無所不知的神靈啊。我已經知道你朋友瘦下去的原因了。”

“從聖城拉薩來的人,在我野貢家的峽谷裏,擡手要小心你的手臂,走路要小心你的腳掌,而說話,則要小心你的舌頭。如果你不能代表神靈說話,你就是在代表魔鬼說話。”野貢土司這個朋友的事,半年前他就告訴給一個自稱去過印度的占蔔術士,結果給出了錯誤答案的占蔔術士被丟進了瀾滄江。

丹瑪神巫說:“我還是把答案寫下來吧。不敬神的話語,神靈聽了要生氣的。”

旺珠給他準備好了紙筆,丹瑪神巫在客房的神龕前上了一柱香,又磕了頭,然後才再在紙上寫下一行字。旺珠湊過去看,只見那上面寫的是:

“土司家並不缺錢,就買副新的吧。”

這個回答和野貢土司所要問的問題顯然牛頭不對馬嘴。旺珠把它拿給土司看了,兩人眼神一碰,然後哈哈大笑起來。原來野貢土司“越來越瘦下去的朋友”實際上是他的一匹坐騎蹄下的馬掌。野貢土司走到丹瑪神巫的面前,躬身向他施禮,用崇敬的口氣說:

“我今天總算見到法力高深的人了。上師,你比那些成天在寺廟裏修行的喇嘛們還要有學問呢。來呀,給丹瑪上師擡銀子來。”

“且慢,”丹瑪神巫擡手阻止道,“土司老爺還有話要說,你的心事都在神靈那裏擱著哩。你可不會為了一副馬掌大老遠的把我請來。”

土司再次向丹瑪神巫躬身道:“你說的對。如果你真的能替神靈說話,你就是我請進家裏來喝茶的第一個神靈了。請吧,請吧,讓神靈為一個土司說出他的心事吧。如今這世道,有誰還會為一個土司的煩惱操心呢?”

“六藏克銀子。”(註5)丹瑪神巫聲色不露地說。

野貢土司咂咂嘴,“請神靈說話,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丹瑪神巫說:“煩惱是很昂貴的,窮人只要吃飽了肚子,就從來沒有煩惱。”

“那麽,就看看你的金口玉言裏,有沒有我昂貴的煩惱了。”土司說。

“我需要閉關打坐三天,潔凈我的身體。”神巫站起身來說。

如果你不收銀子就降神的話,你早就潔凈了。土司本想這樣說的。他為丹瑪神巫臨時找了間幽暗的房間,把他關了進去,連一碗水也不送給他喝,讓他徹底潔凈自己。三天以後,丹瑪神巫從閉關的黑屋子裏出來了,但他一點也不像餓了三天三夜的人,倒像一個即將走進祭壇的殉教者。他神情嚴肅,兩眼凝重,動作遲緩。他的表情無聲地告訴人們,神靈就要來了,就要說話了。

和丹瑪神巫一起來的還有幾個小喇嘛,他們忙著為丹瑪神巫作降神的準備,一個巨大的鐵頭盔被小喇嘛們擡出來,刀、劍、三叉戟、弓箭等各種兵器,其中一把又長又重的劍需要兩個喇嘛才擡得動,他們稱之為“疙瘩金剛劍”,還有做法事時用的法號、頭蓋骨碗、經書、鈸、鐃、羊皮法鼓等。降神的地點就選在土司大宅前兩棵巨大的核桃樹下,人們圍了裏外三層,盡管各類神靈早已遍布西藏的山山水水,但不管怎麽說,看神靈說話對峽谷裏許多人來講還是第一次。

所有的人關心的是:神將告訴我們什麽?

丹瑪神巫在助手的幫助下已經穿戴整齊了,他頭帶平和五佛冠,身穿鮮艷的地方神法衣,胸前掛著個巨大的護心鏡,腳蹬牛皮高統靴,被他的助手們擁到一個臨時搭建的寶座上。他落座後,喇嘛們開始念誦祈請神靈的經文,兩個小喇嘛各持一支法號,對著丹瑪神巫的耳朵吹響淒厲的號聲,此時鑼、鼓、鐃、鈸一齊敲響,土司的大宅前頓時充滿熱鬧而陰森的喧囂。

雖然沒有人看見要請的神靈是如何進入丹瑪神巫的體內的,但是人們感覺得到神靈確實依附到了他的身體上。他開始抽搐、痙孿、臉色發紅發紫,他的身體仿佛已不是他自己的了,像一個喝醉了酒的人那樣晃來晃去。在他顫抖得最厲害的時候,神靈便開始控制他的身體,人們把那把“疙瘩金剛劍”擡到丹瑪神巫的面前,他輕輕地就把它拿起來了,在眾人還沒有看清楚時,丹瑪神巫就像擰一條氆氌一樣地將“疙瘩金剛劍”擰成了麻花狀。

“哦呀――”所有的人張大了嘴。

“他倒真有些力氣呢。”野貢土司說。

“那不是他的力氣,是神靈的法力。”管家旺珠說。

丹瑪神巫把“疙瘩金剛劍”揚手扔得老遠,他的助手們又遞給他一把三尺長的短劍,他在顫抖中將劍從嘴裏塞了進去,人們看到劍越進越深,最後只有劍柄露在外面了。然後一個小喇嘛從他的背後將那把一抽而出,劍上一點血也沒有。

“哦呀――”

法術表演得差不多了,丹瑪神巫開始降神。助手們將那個又大又重的鐵頭盔擡起來,扣在丹瑪神巫的頭上。這樣重的頭盔,一個人別說戴,連抱起來都困難。但是丹瑪神巫在法力的作用下竟然將它頂起來了,還在場地上走起了神靈的舞步。那是巫術士的舞步,就像踩在虛空中的步履一樣,每一步都攪起陣陣鬼氣。

丹瑪神巫現在取下了沈重的頭盔,他還在痙孿,像一個正在發作癲癇病的病人,一個神誌清醒的人是請不來神靈的,就像你大白天不能做夢一樣。丹瑪神巫和他剛才降神之前已判若兩人,但是他現在要替神說話了,或者說,神靈自己要說話了。一個助手早領了野貢土司的旨意,貼進丹瑪神巫的耳邊問:

“土司老爺請問神靈,他目前最煩惱的事情是什麽?”

“咕嚕……咕嚕咕嚕……”丹瑪神巫神經質地搖晃著頭,像鴿子叫喚一樣。

這就是土司費了老鼻子的勁,請來的神靈所要說的話。它必須經過神巫的助手翻譯,人們才能知道其意思。不過,即便是翻譯過來的話,也是非常隱晦難懂的。那個擔任翻譯的助手對大家說:

“神靈說,紅雲和白雲。”

野貢土司看看自己的管家,他也一臉茫然;然後他又看看天上,天上既沒有紅雲也沒有白雲。

丹瑪神巫忽然開始用拳頭捶打自己胸前的護心鏡,他捶打得那樣瘋狂,以致於把自己的手指骨節都打斷了,一節節手指飛到了天上,神巫黑色的血汙染了潔凈的大地;然後他又去撕自己的喉嚨,仿佛那裏阻塞了似的,那喉嚨被撕開以後,人們隱約看見一個綠頭小鬼在喉管深處張頭露耳,一臉壞笑。他的助手連忙上前去死死地拉住了他,急速地說:“尊敬的神靈啊,求你再多留一會兒。”

“咕嚕咕嚕……咕嚕。”神靈又發話了。

“顏色。神靈說,有種顏色傷了土司老爺的眼睛!”他的助手高聲翻譯道。

野貢土司一直坐在丹瑪神巫的對面,現在他猛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將身後的椅子都碰翻了,好像他也被神靈附體了一樣。他高舉雙手伸向天空,大聲叫道:

“說得多對啊!顏色對眼睛的傷害,比刀子劃破了眼珠還厲害哩。白人喇嘛來到峽谷裏時,他們白色的皮膚和藍色的眼珠讓喇嘛們的眼睛受到了傷害;大地上的青稞由綠變黃時,雪山上澤仁達娃的土匪們眼睛就被傷著了;草原上湧起綠色的波浪時,牛羊的眼睛就被傷著了。瀾滄江邊的鹽有紅色的也有白色的,我站在西岸看東岸白色的鹽田時,我的眼睛就被那鹽發出的白光燒傷了,難道你們沒有看到老爺我的眼睛很久以來就是紅的了嗎?”

“白色的鹽,讓峽谷不安寧。”神巫的助手不等神靈說話,就自己宣布道。

野貢土司接過一個仆人遞給的一條哈達,雙手捧著將它獻給了丹瑪神巫,然後轉身對眾人說:“你們聽見了嗎,神靈告訴我們了,又要打戰啦!真好啊,鹽的顏色就像女人的顏色一樣。我喜歡白色的鹽,就像我喜歡皮膚白皙的女人一樣。來呀,把海螺吹起來,牛皮鼓敲起來!康巴的勇士們,上一次和納西人打戰,你們雖然勝利了,但是讓我感到羞恥!納西武士手上連一根木棍都沒有,納西的娘兒們用她們的奶子擋住了你們的馬蹄,今天洗刷你們恥辱的時候到了。去吧,告訴江東岸的納西人,讓他們像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一樣,做好戰鬥的準備。”

由鹽的顏色引發的第二次藏納戰爭很快就要打響了。野貢土司蓄謀已久,只等神靈的一個暗示,戰爭的宣言便順利地發布。中國內地軍閥之間正在忙於內戰,藏政府派來的官員連每年來收鹽稅都嫌麻煩。沒有比現在進行戰爭更好的時機了。野貢土司以神靈的名義向瀾滄江西岸自己屬下十二個村莊的頭人都派了差役,讓每一戶佃戶和農奴都出人出槍,隨時聽候他的調遣,這被稱之為“門戶兵”。“門戶兵”將為白色的鹽而戰,為土司敏感而布滿血絲的眼睛而戰。因為他說:

“白色的鹽將會治好我的眼睛。”

多年以後,每當峽谷裏有孩子的眼睛患了紅眼病的時候,父母們都用白鹽融化的鹽水為他們清洗。他們說:“白色的鹽清火哩,當年土司的紅眼病就是被白色的鹽治好的。

那一年,丹瑪神巫宣布說:“打戰的吉祥日子將定在峽谷裏第一朵桃花開放的時候。要讓江對岸的納西人知道,我們是為顏色而戰。”

野貢土司那一陣天天一大早起來就去看桃花開了沒有。土司家後院就有一棵大桃花樹,往年桃花開得最為燦爛。多年來人們已經認識到了桃花和鹽的關系,如果一樹的桃花盛開得如天邊的雲霞,那麽江邊鹽田裏“桃花鹽”收獲得就越多。“桃花和鹽的神靈一定是同一個。”人們都這樣認為,因此在供奉財神時,人們總是把鹽神和桃花神當成一個神來祭祀。桃花鹽桃花鹽,先有桃花後有鹽。在峽谷裏這是連小孩都會的諺語。

野貢土司在每日的念經祈禱中,都加進了祈願後院的桃花早早開放的內容。但是天公有些不作美,本來已經是春暖花開的陽春三月了,可是一股來自北方的寒流卻遲遲盤桓在峽谷裏,讓氣溫升不起來,桃樹枝上的花骨蕾就像一個個篡緊了不願松手的小拳頭。

仿佛神靈要阻止野貢土司為顏色而打戰的信心。一天早晨,瀾滄江兩岸曬鹽的人們發現鹽井坑冒出的鹵水竟然又是黑色的了,曬出的鹽也是黑色的,還有一股濃烈的腥氣。峽谷裏第一次和白人喇嘛的宗教戰爭時,趙屠戶的軍隊血洗峽谷和噶丹寺後,鹽井坑就冒出過這種黑色的鹵水。不過那時峽谷裏哀鴻遍野,人們收屍辦喪事都忙不過來,沒有人到江邊來曬鹽。寺廟的喇嘛們也被趙屠戶的大炮轟得不見了蹤影,因此沒有人為黑色的鹽做出解釋,只有納西人的東巴和阿貴說,黑色的鹽是“署神”的懲罰。但他的聲音太小了,峽谷裏能聽到的人不多。

西岸急於投入戰鬥的人們紛紛傳說,天氣老是不回升,鹽井坑又冒黑色的鹵水,是東岸那個老東巴在做法,他一定驅趕來了這反常的寒流,以阻止桃樹開花。野貢土司聽信了這個說法,他冷笑道:“難道我不可以升堆火麽?”

從那天以後,野貢土司命令所有的桃樹下都要一天到晚地升火為桃樹驅寒,而且,根據丹瑪神巫的占蔔,粘過女人經血的褲衩可以破除江東岸東巴的巫術,抵禦天上的寒流。於是,一夜之間,西岸所有的桃樹上都掛滿了那些從來羞於見人的花花綠綠的東西。

巫術的戰爭終於要結束了,丹瑪神巫宣布了自己的勝利。因為人們看見桃樹的花骨蕾在樹下柴火的烘烤下,雖然有些萎靡不振,但畢竟慢慢綻放了。

“紅色的桃花開得這樣美麗,

姑娘啊,我要去打戰了,

別一朵桃花在胸前,

就像把你的臉藏進了懷裏。

我右肩的戰神啊(註6),

請照顧好我桃花一樣憂傷的姑娘。”

很多年以後,這支離別的歌謠還在峽谷裏傳唱;很多年以後,它還在繽紛的桃花雨中飄零;很多年以後,六、七十歲的老人在唱這支歌時還淚流滿面;很多年以後,它還是一支藏族女人不能聽到的歌,一聽到它就心如刀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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