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穩《水乳大地》(31)虹化

那段時間寺廟正面臨一樁重大的事件,五世讓迥活佛在一個月前預言,他將在天上的兩顆星星交匯時圓寂。按藏族天文歷算,這兩顆星星三百年才交匯一次。

五世讓迥活佛已經是八十來歲的老翁了,他閉關靜修的時間前後加起來就長達四十多年,幾乎占了他生命的一半時光。那是在雪山上陰冷黑暗的山洞、寺廟裏幽暗潮濕的房間中一人獨處苦修的四十年,一個肉體凡胎幾乎不能抵禦那寂寞、苦痛的煎熬。但像所有德行高深的僧人一樣,讓迥活佛把一切苦難當做是成佛的必然之路。無論是修習藏傳佛教的顯宗還是密宗,藏東地區能和讓迥活佛法力相抗衡的高僧大德幾乎沒有。噶丹寺的喇嘛們都知道這樣一句格言:“噶丹寶座無主人,誰有學問誰去坐。”人們記得,多年前曾經有一個來自四川藏區的雲遊密教大喇嘛來到噶丹寺,他對峽谷裏的僧眾對讓迥活佛的敬仰很不以為然,提出要和讓迥活佛比試法力。讓迥活佛萬般推脫不得,只得應允。那個大喇嘛深得寧瑪派(紅教)密法真傳,有一身“拙火定”功夫,他坐在雪地上,赤裸上身,一坐就是三天三夜,身上仍然熱氣蒸騰。旁邊觀看的人無不撫掌嘆服。而讓迥活佛說,“要證明這一點功夫不需要那麽長的時間啊。”他也脫了僧衣坐在雪地上,讓人把一件透濕的羊皮披在自己身上,那羊皮經水一淋馬上就凍硬了。但不一會兒功夫,人們就看見披在讓迥活佛身上的羊皮在冒蒸汽了,俄傾,透濕的羊皮變成幹羊皮,仿佛被烈日暴曬了幾日一樣。四川的大喇嘛仍不服氣,在眾目睽睽之下把自己的身子變得近乎透明,人們只聽得見他的呼吸和漂浮的話語在空氣中飄來飄去。但是當他試圖再顯身變回來時,讓迥活佛法杖一揮,在空氣中便形成了一道法力深厚的無形的墻,四川的大喇嘛無論如何也穿越不了這道墻。他只能在墻那邊向讓迥活佛俯首認輸,不然的話,他就永遠會被囚進在那道法墻內了。讓迥活佛在這場比試結束後對四川來的大喇嘛說:“我戰勝了你,讓我感到羞愧,因為這並不能說明我的德行就有多高遠。我只是想告訴你,法力深厚的人,不應該經常顯示自己的法力,那是愛好虛榮的表現。”

在尋常的日子裏,五世讓迥活佛是一個謙遜溫和、悲憫仁慈的老喇嘛,但像歷輩讓迥活佛一樣,他對寺廟的貢獻無人可比。清末趙屠戶的軍隊轟毀了寺廟後,是他第一個從瓦礫堆中站起來,在斷垣殘壁中豎起了招喚神靈的五彩經幡。只要讓迥活佛在,噶丹寺的靈魂就在,信徒們就會朝九晚五地來寺廟進香火、轉法輪,向佛、法、僧三寶頂禮膜拜。因為對於藏族人來說,靈魂沒有寄放處的日子是不能想像的,同樣,眾生的凡界裏沒有活佛來護佑也是不能想像的。

讓迥活佛大限那一天到來時,天上陽光燦爛,藍天透明得深不見底,寺廟裏從早到晚誦經聲不絕於耳,四周的信徒扶老攜幼,將寺廟圍了個水泄不通。人們痛哭流涕,失魂落魄。噶丹寺的三大堪布掌教,降邊益西活佛等高僧,都匯集在讓迥活佛的僧房裏,等待著活佛的最後明示。因為他們還不知道他將轉世到何方哩。一般來說,大活佛要圓寂時,總是要用隱晦的比喻來說明自己即將轉世的方向,這樣寺廟裏的轉世靈童尋訪小組才有依可循。自讓迥活佛預言自己將要圓寂以來,人們從沒有聽他說起過自己轉世的方向,哪怕是可以牽強附會的只言片語。

讓迥活佛希望到僧房屋頂的平臺上去,他平和地說:“陽光會收走一切。”

人們把活佛擡上了僧房的平臺,他在一個蒲團上跏趺而坐。從這裏他可以看到寺廟周圍轉經磕長頭的人們,而人們看不到他。他身邊的喇嘛們發現陽光照在讓迥活佛油亮發光的腦門上,像一盞白日裏的酥油燈。讓迥活佛從前曾經修習過寧瑪派的密法,腦門能隨意念張開一條裂縫,那裂縫大到可以放進一根草根,此法力謂之曰開頂,能開頂的高僧可以由此而吸收太陽的能量和天地之氣,用肉體凡胎的身、口、意三業(註4),與佛身的身、口、意三密相應,以達到人神合一的瑜伽最高境界。人們今天看到讓迥活佛頭上的那條肉溝經太陽一曬,泛出新鮮肉一樣的紅色。他們就知道,活佛今天八成是要虹化在這滿峽谷的陽光中了。

高僧們在讓迥活佛周圍跪了一地,人人口中誦經聲不斷。讓迥活佛眼望著寺廟周圍的人群,對他身邊的洛桑喇嘛說:

“我不過是要去參加一次賢者的喜宴罷了,他們為什麽要那麽悲慟呢?”

農布喇嘛是讓迥活佛的近侍,他已照顧讓迥活佛的起居近五十年了。他躬身匐在活佛身邊說:“活佛啊,他們不是為你即將來臨的圓寂悲慟,他們是在祈禱你能早日更換自己的身體。”

“生命不過是瀾滄江裏的一個波浪,波浪消失了,水還在;只要水在流動,下一個波浪又將出現。”讓迥活佛說。

“活佛,下一個波浪將出現在何方呢?”窮結仲永堪布問。

讓迥活佛微笑了,“在我生前的遺憾還沒有安排好之前,我還不能確定我在哪一戶人家更換我的身體。也許,到我去到西天樂土後,我的靈魂會告訴你們。”

“活佛啊,我跟了你幾十年了,雖然不及你的聰慧十萬分之一,但我想,我能猜出你的遺憾是什麽。”農布喇嘛躬身說。

“那好,你就說說看。”

“大殿裏宗喀巴大師、蓮花生大師、釋迦牟尼大師的法像該塑一層金身了。可是寺廟裏沒有那麽多的銀子。”

“農布喇嘛,你的眼睛不能只看到寺廟裏,要往眾生看。”

“哦呀,活佛是眾生的佛。我明白了,活佛是擔憂江對岸的洋人宗教威脅著我們的寺廟。”農布喇嘛說。

“洋人宗教本不是我佛教的敵人,我們佛教可以包容他們,就像天包容地一樣。但是他們卻攻擊我們的宗教,動搖我們藏族人的根本,我們的年輕喇嘛就去殺他們的人,他們又召來朝廷的軍隊毀我的寺廟。他們是沒有信仰的軍隊,有信仰的人的爭論,由沒有信仰的人來調解,就像把兩條在水中嬉戲的魚捉出來放在沙灘上一樣。宗教可以爭論,但絕不可以殺生。世界上沒有教人殺生的宗教啊。農布喇嘛,你說對了我的遺憾之一。”

農布喇嘛為自己能猜中讓迥活佛的遺憾甚為高興,他轉身為活佛獻上一碗酥油茶,“那麽,活佛的另一個遺憾……”

讓迥活佛沒有回應農布喇嘛的話,蒼老的眼睛望著藍得透明的天空,手中撚著佛珠繼續說:“洋人宗教也不是一種壞的宗教,眾生有不同的信仰,本來也是一件好事。沒有信仰的人就像黑暗中少了一盞酥油燈,那該多麽可憐啊。遺憾的是,佛陀沒有告訴我們,藏族人可不可以信仰洋人的宗教。他們好像是播錯了種子的粗心農夫。雪山下只生長青稞和麥子,而不會生長谷子。盡管我們現在就像酥油和水一樣地不能融在一起,但是我們藏族人有打酥油茶的茶桶哩,水和酥油不也可以在茶桶裏交融在一起嗎?因此你們應牢記我們藏族人常說的那句話:朋友有時可能變成仇人,仇人有時可以變成朋友,對誰都不要懷有敵意。”

窮結仲永堪布說:“活佛,家禽和野獸怎麽能在一面山坡上吃草呢?”

讓迥活佛微笑道:“宗教庇護一切。”

多年以後,五世讓迥活佛的第六輩轉世讓迥活佛,在和共產黨的官員及教堂裏的神父共同探討這片土地上兩種不同的宗教如何相處時,也曾如此說過。因為不同輩分的活佛是可以說同一句話、做同一件事的。活佛在轉世過程中更換自己的身體,就像更換一件袈裟,他依然在思前世活佛所思,言前世活佛所言,甚至連語氣助詞,他們也會在同一種情緒下發出同一聲感嘆。

此時陽光下的卡瓦格博雪山散發出聖潔的光芒,在天氣晴朗的日子裏,卡瓦格博雪山一天中也會像瀾滄江一樣,更換不同的衣裳。從早晨像少女臉色的含羞緋紅,到白天如哈達般潔白如玉,再到傍晚似喝醉了酒的康巴漢子臉堂那樣血紅輝煌。她的衣裳是神靈賜予的,是神界向人間展示天堂美麗夢幻景色的一個窗口。

這時人們看到讓迥活佛頭上的那條縫裂開了,太陽的七彩光線從那縫裏射進去,進入讓迥活佛的頭顱裏,再通過他的意念,進到他那顆悲天憫人的內心,進到他慈悲無限的腹部。彩色的光線在他的體內旋轉、舞蹈,把即將死亡的細胞激活,讓快要停滯阻塞的血管重新暢通起來,使一個僧侶平靜了一生的鮮血再次活躍起來,像一個新生嬰兒的血那樣地鮮嫩、潔凈、充滿活力。

五世讓迥活佛的身體此時仿佛是一盞不點自燃的酥油燈,盡管屋頂上撒滿燦爛的陽光,一團紅色的光暈便始終縈繞在他的頭頂,使他像一尊坐在法座上的佛。從讓迥活佛身上散發出紅寶石一樣的光芒,與絢麗的陽光相互輝映,並相互碰撞,發出兵器與兵器交鋒時“叮當叮當”的脆響!這光芒不是來自於他絳紅色的袈裟,而是源於他像大地一樣堅硬的軀體、像江河一樣蜿蜒的血脈,像太陽一樣溫暖慈悲的內心。

陽光下,讓迥活佛縮小了一圈,仿佛是一個剛受戒的小比丘。

屋頂上的高僧們都驚呆了。他們即使再修習幾生幾世,也達不到讓迥活佛如此深厚的法力,因為虹化是藏傳佛教修持密宗的最大成就。

“這不是什麽奇跡,”讓迥活佛說,“只不過是一個波浪在慢慢消失罷了。”

“活佛啊……”農布喇嘛五體投地,噴湧的淚水浸濕了袈裟。

讓迥活佛的眼睛平視前方,仿佛看透了俗世的煩惱和苦難,將最後的悲憫集中到恬淡自然的寧靜之中。他的身體在慢慢變小,可他的法力卻越來越令人敬畏。

“你們該走了。眾生需要你們的關照,神靈需要你們的祈誦。啊,多麽美妙的陽光呀!我就像浸在一條向南流淌的陽光之河裏,我要涉過去啦。”

絳邊益西活佛向高僧們使了個眼色,然後躬身退了回去。高僧們知道,有些奇跡沒有得道成佛的人是不能看的,讓迥活佛在陽光下虹化時身上會散發出巨大的能量,修行不到位的人會受到這能量的傷害。

太陽快要落山時,讓迥活佛依靠終生修持到的無窮法力,把自己虹化到西藏絢麗燦爛的陽光中。當天晚上,天上的兩顆星星準時交匯,人們這才上到屋頂平臺,將讓迥活佛請下來。噶丹寺的喇嘛們說,那時讓迥活佛已縮小到只有一個胎兒大小了,而他的四肢和五官依然完好如初。他還是端坐於蒲團之上,面如童子,心若止水,情系眾生,手結法印。他的軀體像春天裏的樹葉一般鮮嫩輕盈,他的膚肌像剛打出來的酥油一樣濕潤細膩。過去八十多年來所有的磨難與風塵,所有的學識與明斷,所有的智慧與法力,所有的仁慈與悲憫,所有的寬容與忍耐,所有的寂寞與清苦,都如江面上的一個波浪,暫時平靜下來了。

讓迥活佛虹化圓寂的消息被峽谷的大風吹遍到整個藏東地區,關於活佛虹化的奇跡在信徒的傳言中越傳越神奇,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在讓迥活佛虹化後的那一周裏,沙利士神父甚至讓教堂的敲鐘人亞當每天下午六時都敲響長達半個小時的鐘聲。他在教堂的喪鐘聲裏對自己的教民說:“不管怎麽說,他也是一個虔誠的僧侶,盡管我們的教義和教規決定了我們不同的犧牲精神,但是僧侶和僧侶之間的慈悲是一樣的。不過你們應該牢記:在神聖的耶酥基督面前,任何令人難以置信的異教奇跡都是必須加以拋棄的異端。”

沙利士神父對讓迥活佛在陽光下的虹化始終持懷疑和批判的態度,他在日記中寫道:

“人們傳說這個高級僧侶在陽光下融化了,最後只剩下嬰兒般大小。佛教的信徒把這個事件作為他們所信仰的宗教的奧跡加以崇拜。但是,上帝啊,藏族人對事物的誇張是歐洲人遠不可比擬的,看看他們平時的民歌就知道了。他們在此方面具有天才般的文學才能。因此,有誰能證明這個高級僧侶所演示的奧跡是一種真實存在還是某種魔術表演呢?他們寧願相信一個人在陽光下被蒸發,而不相信耶酥也會復活,甚至還會以他的聖靈降臨人間。上帝,盡管我在為他的去世祈禱,但我要指出他所行的謬誤。如果我還有機會和他展開宗教大辯論,我將明確地告訴他:一個復活的靈魂遠比在眾目睽睽中消失的肉體更有宗教價值。”

盡管沙利士神父在那段時間內利用一切機會向自己的信徒們宣講耶酥基督的復活遠勝於活佛的轉世,但是在整條峽谷裏,不為讓迥活佛虹化的奇跡深為嘆服的只有三個人,那就是他自己和巴勃神父,還有微娜修女。不過有一次微娜修女在向沙利士神父作懺悔時承認:要是她從小就在這條峽谷裏長大,從來沒有見識過峽谷外的世界,也不知道現代的工業文明,不知道耶酥,不知道聖母瑪麗亞,不知道蘇格拉底、亞裏士多德、柏拉圖,不知道羅馬傳教會的種種戒律和訓令,她也許會相信活佛虹化的奇跡。

“神父,這是一種罪過嗎?”微娜修女問。

在懺悔室裏,沙利士神父過了很久才說:“如果真的是一種罪過,也不是你的錯。是由於上帝來到這塊土地太晚了。”

幾年時間過去了,藏傳佛教的信徒們還在從四面八方趕來寺廟朝拜讓迥活佛的法體,峽谷裏從來沒有過這樣多的人,噶丹寺因為讓迥活佛的虹化而在藏東地區香火大盛。就是那些皈依了天主教的藏族人盡管也深信耶酥復活的奧跡,相信上帝是全能的造物主,但他們畢竟是藏族人,他們對神靈的敬畏是與身俱來的。沙利士神父曾經問過馬修,是否真的相信人可以在陽光下被蒸發,馬修的回答代表了所有信奉天主教的藏族人觀點,他說:

“神父,這是西藏的太陽。在你們來到這裏之前,光線就是神靈的手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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