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穩《水乳大地》(30)來來往往的軍隊

夏季即將結束的一個黃昏,西邊的太陽被一片碎雲切割得支離破碎,大風驅趕著黑夜步步逼近,天空一半深藍一半烏黑,雲層堆積在峽谷的上方,仿佛是自上而下即將沖下來的黑色洪水。巴勃神父一如既往地站在山梁邊那塊突出的巖石上,面對空空的山谷發呆。狂風吹起他的黑色長袍,望上去使他像大地上一只被剪斷了翅膀的鷹。馬修遠遠地跟在一塊巨石後,抱著他的火繩槍都要打瞌睡了,這時他嗅到了一股比魔鬼的味道還要骯臟的氣味。不是由於這種氣味很臭,而是因為它和純潔的峽谷格格不入。當年帶來那場鼠疫的臭氣也不能和這個美好黃昏裏野蠻地闖進來的陌生氣味相比。“糟啦,神父還是把漢人軍隊給引來了!”馬修在巖石後面叫苦道。

多年以後,馬修還堅持認為,巴勃神父之所以要天天晚上到左右鹽田的山梁上去“習慣”,就是為了在那裏等漢人軍隊。他對村裏人說,巴勃神父黑色的衣袖一甩,漢人軍隊就從他的袖子後面鉆出來了。

那是從四川方向來的一支軍隊。帶隊的是四川軍政府的一個小連長。他的隊伍在崇山峻嶺中走了兩個多月了,一個人影也沒有見到,他都懷疑自己是否走出地球了。當他猛然和孤單地佇立在山梁上的巴勃神父相遇、並和神父藍色的眼光相對時,這個自以為是的連長驚得把腰間的手槍抽了出來,他大叫道:

“媽的,我們走到歐羅巴洲了!”

“軍官先生,這裏不是歐洲,是上帝的國。”巴勃神父伸開雙手說。他看到穿軍服的人,以為是看到了文明人。他認為,至少他們比藏族人更有教養一些。

“這裏不是中國?”連長的驚訝還沒有完。

“歡迎來到西藏。”巴勃神父再次伸開雙手說:“我的書籍你們帶來了嗎?”一個月前,他接到勞納主教大人的信說,近期內將有政府的軍隊把他要的書帶來。

“噢,西藏。他媽的,我們終於走到西藏了。你的什麽?”連長甩掉帽子問。

“我的書籍。”

“噢,那些書啊,一路上弟兄們要拉屎,它們正好派上用場。”連長滿不在乎地說。

“上帝啊,那可是教會的歷史!”巴勃神父痛心疾首地說。

“教會的屎(史)也是屎,也得有東西去揩。讓開道。”連長揮揮手,根本就不把巴勃神父放在眼裏。

“滾回去!野蠻人!”巴勃神父再不把他們當文明人了。

“洋鬼子,讓開道!別把老子惹火了。”他把槍掏出來點著巴勃神父的鼻子尖說。

這時馬修像豹子般竄到連長和巴勃神父之間,誰也沒有弄明白這個巨漢是從哪裏冒出來的,他一把就把大兵連長舉到了半空中,如果不是巴勃神父喊住他,他差點就把這家夥扔到山谷裏去了。

馬修前面的大兵們拉槍栓的聲音響成一片,巴勃神父連忙高喊:“士兵們,別開槍,要不軍官先生就沒命了。”

那個連長懸在半空中也急得喊:“哪個打槍我日他媽!爺,快放我下來!”

好在沙利士神父帶人適時趕來,一場遭遇戰才沒有打響。沙神父把大兵們迎進教堂,讓亞當和微娜修女燒熱水給他們燙腳,煮樹葉菜湯給他們喝。他們腳上的臭味和身上的汗味熏滅了祭臺上的蠟燭,讓聖母瑪利亞也皺起了鼻子。他們身上養的虱子比一粒粒青稞還大,他們一邊喧鬧,一邊把虱子從身上捉下來,順手就塞進嘴裏,還咬得“啪嗒”“啪嗒”響,仿佛那聲音能讓他們感到幸福。祭壇上的耶酥聖體也被大兵們在教堂院子裏的喧嘩攪醒,沙利士神父察覺到了耶酥的不悅,他在心中向耶酥告罪道:主啊,寬恕這些無知的人們吧。他們是來為教堂提供保護的。但是他轉回頭去看到教堂裏一片狼藉,他的祈禱又變了。哦,全能的上帝,還是讓他們盡早離開吧。他們不是一些迷途的羔羊,而是一群沒有了韁繩的野馬。

士兵們只在教堂裏呆了兩個小時,但教堂就像經受了一場戰爭。他們打壞了十六只木碗,兩口大鐵鍋,七條凳子,三扇玻璃;他們還像騾子一樣在教堂的墻角到處撒尿,修女微娜開初還出來為士兵們燒洗腳水,但是幾個大兵看著她就淌口水,下流的嬉笑也一同淌了出來,嚇得微娜再不敢露面了。

“你們是一支什麽樣的軍隊?”沙利士神父等那個連長燙好了腳,在陽光下把腳上的血泡一個個挑了,才問他。

“我們麽,我們是劉司令的隊伍。”

“是屬於北洋政府的嗎?”沙利士神父對中國近期來的時局多少有些了解,據說一個鄉村裏的乞丐,只要他敢於打出一桿旗幟的話,他就可以自封為將軍。

“誰還聽那個雞巴政府的。”連長姓張,他從脖子後抓了一個巨大的虱子,扔到嘴裏“啪嗒”一聲咬碎,一絲血從他彌漫著口臭的嘴唇處流下來。沙利士神父皺起了眉頭,天知道他從前是否就是一個乞丐。他繼續說:“現今中國南方的軍隊和北方的軍隊打,西面的隊伍和東面的打。張飛打嶽飛,殺得滿天卵子亂飛,就差沒有打到玉皇大帝那裏去了。政府說的話還不如當兵的放個屁。”然後他一拍腰間的槍說:“這就是你的政府。從今天以後,我就是政府,政府就是我。兄弟我已經被劉司令委任為鹽田縣的縣長了。”

沙利士神父驚得目瞪口呆,“可是……可是,你是個軍人。”

“軍人怎麽啦?軍人又不是和尚,人家的女人都睡得,縣太爺的位置就坐不得了?”張連長一邊說,眼睛一邊往微娜修女的房間看。

“當然,如果軍官先生願意的話,大總統的位置也是可以坐的。過去貴國的袁世凱不也是軍人嗎?”沙利士神父譏諷道,“不過我要奉勸軍官先生一句,右鹽田是天主教徒的領地,傳教是受貴國政府保護的。如果軍官先生的隊伍對教民有所侵犯,當被視為對教會、對法蘭西國的冒犯。我國政府絕不會無視不管。”

沙利士神父用外交口吻一字一句地說,這一招還真把這個粗魯的大兵震住了,他不得不收回自己時常往微娜修女的房間溜來溜去的眼光,他說:“其實,我們是來為你們提供保護的。”

“我認為,”沙利士神父站起身來說:“你對我們最好的保護就是馬上帶上你的軍隊從教堂、從右鹽田撤出去。”他做出了送客的手勢。

“可是,可是我的縣衙門,要要……要設在這裏呢。”張連長吞吞吐吐地說。

“右鹽田沒有你設縣衙門的地方,這裏是教會的土地。不要說一支軍隊,就是一支沒有皈依上帝的貓,都不允許在這裏留下來。”沙利士神父說得很堅決。

張連長摸摸自己腰間的槍,但是他沒有勇氣把它抽出來。“那麽,我們就到下面的那個村莊開署辦公吧。他媽的,不管中國是哪個朝代,洋大人還是洋大人。狗雜種們,集合!”

三天以後,鹽田縣政府的招牌就在左鹽田納西人的村莊中掛出來了。納西族長和萬祥對這支粗俗不堪的軍隊持謹慎歡迎的態度,他想至少在康巴藏區,有政府總比沒有政府好,江對岸的野貢土司不是隨時揚言要靠槍彈改變自己家鹽的顏色嗎?過去清政府時縣府設在江西岸,縣衙門就像是野貢土司家族開的。現在納西人在政府的保護下看來可以直起腰桿來了。因此他動員全村的父老為新成立的縣府蓋了一幢房子,還買了鞭炮,在一片喧鬧聲中把張連長迎進了縣府。張連長那天換了身長袍馬褂,從此後他就被人們稱為張縣長了。

但是張縣長的寶座還沒有坐熱,他就被雲南人一槍打死在縣府的大門前。那支從雲南來的軍隊手中全是法式武器,連小炮都有兩門。一個滇軍少校營長在三月峽谷裏桃花盛開的中午,帶著一支滿身是泥的軍隊開到了左鹽田。他掏出一張發黃的委任狀自己宣布說,奉“靖國護法”軍楊司令的命令,鄙人從今日起正式履行鹽田縣縣長一職雲雲。

張縣長那時帶了幾個馬弁堵在縣府的大門前,他沖滇軍營長嚷:“雲南蠻子,別拿啥雞巴羊司令馬司令來唬人,滾遠點!哪個給你發的委任狀啊,茅坑裏揭下來的吧。”

滇軍營長不露聲色地說:“它給我發的。”他眨眼就把手槍掏在了手上,一槍就把張縣長打了個狗吃泥。滇軍士兵一湧而上,用刺刀把四川的官吏趕走,將新縣官登堂入室地擁入了縣太爺的寶座。

漢人軍隊走馬燈似的在峽谷裏來來往往,並不是他們想治理邊藏地區的混亂,而是鹽的味道讓他們互相爭奪不休。他們為鹽而動的幹戈比野貢土司厲害多了,而且他們征收的鹽稅連天上的神靈都皺起了眉頭。一個漢人縣長的性子比野貢土司還要急,他嫌太陽曬鹽的時間太長,命令鹽民們伐到山上的大樹,改用大鐵鍋煮鹽水。那段時間峽谷裏濃煙滾滾,神靈蔚藍的天空被薰得黢黑。往昔青翠的山嶺就像被人剝去了衣服。東巴和阿貴在做祭天儀式時,聽到了署神憤怒的抗議。在他還沒有來得及告訴眾人神靈的懲罰時,山梁上沖下來的泥石流便將江邊的鹽田沖得蕩然無存。

三個月後,來自藏東昌都地區的藏軍又趕走了雲南人。那是第一支訓練有素的藏族軍隊,他們由英國人提供武器和負責訓練,一個穿藏裝的英國上尉指揮了那次戰鬥,這樣他們不用再靠占蔔來決定戰鬥的方式和進程。他們行軍時演奏的軍歌都是“上帝護佑女皇”。沙利士神父在教堂裏聽到這支熟悉的曲子時,咬著牙幫對巴勃神父說:

“可惡的英國佬,他們倒扮演起十字軍的角色了。難道他們又要靠鐵和血來傳播上帝的福音嗎?”

巴勃神父從一堆書中擡起頭來說:“不,他們不是弘揚基督旗幟的十字軍,而是二十世紀的海盜。十五世紀末,航海家達伽馬的船隊首次抵達印度卡利庫特城的海岸時,當地的阿拉伯人問:‘是什麽魔鬼帶你們到這裏來的?’達伽馬的船員回答說:‘不是魔鬼,而是上帝派我們來尋找基督徒和香料,還有黃金。’那險家們手裏拿著十字架,心中卻充滿對黃金的渴望。當歐洲人再往北看時,喜馬拉雅山脈擋住了他們的目光。現在英國人終於穿越了喜馬拉雅山,闖到藏東地區來了。只不過他們不是靠聖十字架,而是依靠槍炮。但他們到這裏來,心中想的還是和幾百年前的探險家們一樣,絕不是上帝和基督,而是黃金。”

沙利士神父對巴勃神父的引經據典不置可否,他很想提醒他,這裏不是神學院,是西藏的教堂。但是他又不想和他爭論,如果誰要和巴勃神父挑起傳教史的話題的話,那無疑於用掌聲將他請上了神學院的講臺。沙利士神父可沒有那樣的時間和精力。因為一陣馬蹄聲已經在教堂院子的大門外停下來了。

來者是打了勝仗的英國上尉以及他身邊的藏族軍人。他是一個滿頭金發的青年,看上去三十來歲,西藏高原強烈的陽光使他白皙的皮膚呈現出油亮發光的古銅色,這在歐洲一定非常受人羨慕,但必須天天喝上好的酥油茶,新鮮的牛奶、精致的牛羊肉,才可以養成如此健康漂亮的膚色。像沙利士神父和巴勃神父,他們已經有將近一年不知牛羊肉的滋味了,他們的膚色和本地的藏族人一模一樣,幹燥、黢黑、粗糙,溝壑縱橫,像久旱無雨的大地。

氣質高雅的英國上尉與其說是一個軍官,不如說更像一個冒險家,他隨身帶有羅盤、經緯儀、望遠鏡、海拔表、以及一臺德國萊卡相機,一個藏族仆人身上掛滿了這些來自歐洲文明世界的產物。他用法語向兩位神父問安,並說他有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有進過教堂了。他謙遜地問沙利士神父,他可以進教堂做懺悔嗎?

沙神父不客氣地說:“如果你的戰爭是正義的,天國的大門一直向你打開。”

上尉矜持地說:“英國皇家軍隊的戰爭都是正義的。”

沙利士神父推開教堂的大門,“那也得看時候。1840年你們和中國人的鴉片戰爭,能算是正義的嗎?英法百年戰爭中,又有哪幾場戰爭是正義的呢?”

上尉說:“不管怎麽說,現在我們是盟友,在歐洲共同打敗了普魯士人。”

“歐洲的戰爭結束了,你來這裏幹什麽呢?打中國人嗎?”神父點燃了祭臺上的蠟燭。

“不是,”英國上尉面對耶酥像劃了十字,默默地祈禱了一番才說:“為了防備俄國人。”

“在耶酥面前,你得說真話,俄國人在西藏的北邊,你們卻跑到藏東來了。”

英國上尉楞了一下,換個話題問:“神父,你們為什麽要到西藏來傳教呢?”

神父一針見血地說:“那不是你關心的問題。把凱撒的歸還給凱撒,上帝的歸還給上帝。西藏更需要什麽,只有上帝知道。但一定不是你們的槍炮。”

英國上尉回敬道:“神父,恕我冒昧,也不一定是你們的十字架。”

一個月後,傲慢的英國上尉和藏軍撤走了,拉薩方面派了一個貴族出身的宗本來行使地方權力,但是這個貴族只來了左鹽田一次,就被這裏險惡的自然環境所嚇倒,他只是騎在馬上對壯麗的峽谷說了一句話:“一個魔鬼都不願落腳的地方。”然後就打馬回拉薩了。他派他的管家到這裏來代替他行使職務,這個管家也只是每年來收兩次鹽稅而已。鹽田縣基本上仍處於無人管轄的狀態。

更為糟糕的是,那幾年這個縣的行政歸屬就像峽谷裏的大風吹拂的一片落葉,鑒於第一任縣長的教訓,每當有不同派系的軍隊打來時,縣長就主動把縣政府的大印包好放在自己的辦公桌上,人卻逃之夭夭。而在某些特殊的時期內,這裏甚至誰也不來管,只有大山深處那些出沒無常的土匪在這裏行使著他們任意燒殺搶掠的權力,雪山下的陰兵有時拿他們也沒有辦法。這是因為土匪們給陰兵將領賄賂了大量的金銀珠寶。即便是在陰間,鬼魂們也是有欲望的。喇嘛們解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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