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教堂新來了一個名叫巴勃的神父,他是一個傳教史方面的專家,尤其對羅馬傳教會在東方的傳教歷史深有研究。在來鹽田教堂之前,他曾在澳門、溫州、天津等地傳過教。這是一個性格孤僻古怪、書卷氣很重的傳教士,沙利士神父從勞納主教寫來的推薦信中感覺到,巴勃神父和教會的同仁們不太合群,似乎在哪裏都受到魔鬼的作弄,按他的資歷和學識,他至少也應該升到主教一類的聖職了,但是他現在連一個本堂神父的名分都沒有。勞納主教在信中明確指出,他是來協助沙利士神父工作的。如果他能在你的幫助下開辟一個新的教點,上帝會感謝他;如果他在瀾滄江的大峽谷中能證明羅馬傳教會幾百年來在中國――尤其是在西藏――的傳教是符合上帝旨意的,羅馬教皇會讓他吻其尊貴的腳背。沙利士神父從這些揶揄的文字中讀出了巴勃神父的處境。他很同情這個比自己還年長二十多歲的老傳教士,但是當他第一次站在他的面前時,他感到一股刺骨的陰風被巴勃神父帶來了。他似乎終生都與風有關,他一來就趕上了吹了一年的大風,他最終也必將消失在風中。
與巴勃神父一同來的還有一個來自澳門的修女微娜,她幹瘦而精悍,對上帝的事業充滿熱情和理想。與身材普遍高大健壯的康巴女人比起來,微娜修女就像一個中學生。但不管怎麽說,巴勃神父和微娜修女的到來,讓沙利士神父感到了教區主教大人對目前在西藏唯一的教點的重視,從今以後,他不再是在西藏孤軍奮戰的鬥士了。而教會方面的考慮則更為深遠,勞納主教在給沙利士神父的信中還說,“和你的傳教點隔著一座大雪山下,美國“五旬節”教派的牧師們已經在靠近藏區的傈僳人中開展工作了。我相信他們要去的最終目的也和我們一樣――聖城拉薩。”
勞納主教說的那個地方就是卡瓦格博雪山背後的怒江大峽谷,那條峽谷和瀾滄江峽谷幾乎是平行的,也是一條前往西藏的通道,卡瓦格博雪山是這兩條大江的分水嶺。
“可惡的美國人,到處他們都要插上一腳。”沙利士神父想到自己的光榮將要被美國人搶先,心裏便不平衡起來。但轉念一想,這又背上帝的旨意,於是又說:“傈僳人是比藏族人更原始野蠻的民族,‘五旬節’教派的牧師能在那裏站住腳,也不容易啊。願主保佑他們。”
但是巴勃神父的回答是:“只有品質符合上帝的性質的人,才可以在天國裏占有一席之地。一個不合適宜的彌賽亞(註2),無疑於幹柴下的火星。”
沙利士神父當時就像被嗆住了,他不知道教會怎麽會派一個悲觀傲慢的、與西藏格格不入的傳教士到這裏來,他冷冷地說:“巴勃神父,你和微娜修女的當務之急,是盡快學好藏語,這將有助於你們認識西藏。耶酥所要求的純樸而自然的虔敬,純潔而正直的生活,對一切人無私慷慨的仁慈,這裏的人們從來都不缺乏。如果有可能,你們還應該學習一些藏傳佛教的基本知識,或者了解點東巴教的常識。一個只懂一種宗教的人,並不算真正懂得了自己所擁有的宗教。”
最近幾年,沙利士神父開始對東巴教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並不是納西人的多神崇拜使他對上帝產生了懷疑,而是納西人的東巴象形文字引起了歐洲學術界的震驚和轟動。這個事件的肇始者就是沙利士神父。多年以前他通過郵路給巴黎國家博物館郵寄兩本東巴象形文字的經書。這兩本由樹皮紙書寫的經書是東巴和阿貴的一個侄兒偷偷賣給他的。自從沙利士神父在鼠疫橫行的年代裏見到了納西人喪葬儀式中珍貴的《魂路圖》後,他就對這個民族怪異詭譎的文化著了迷,但是和阿貴東巴卻對沙利士神父深懷敵意,他有個令沙利士神父哭笑不得的說法:“天地間自古就有可以看的和不可以看的東西,有看了養眼睛的和看了傷眼睛的東西,東巴象形文如果被藍色的眼珠看得太多,邪惡的穢氣將會汙染我們的經書,得罪納西人的神靈。”
不過這難不倒聰明的沙利士神父。他結識了東巴和阿貴的侄兒兼學徒和令高,這個家夥正準備結婚,手頭上有些緊張,沙利士神父用一匹羊的價格就從和令高那裏買到了兩本他偷偷臨摹的東巴經書。因為作為一個東巴學徒來說,不僅要跟著師傅學做各種法事,念唱經文,能臨寫一手好的東巴象形文,也是必須掌握的技藝之一。
在歐洲露面的東巴象形文經書令歐洲的學者們大為驚嘆,人們將之贊譽為“遠東自甲骨文之後的又一重大發現”。學者們和各學術機構紛紛來函向他索要“人類啟蒙時期的原始圖畫文字”。沙利士神父由此而在歐洲名聲大振,人們甚至把他看成一個勇敢無畏的探險家、文化人類學家,有的大學甚至邀請他回歐洲去演講。這倒讓沙利士神父始料不及,他是作為一個傳教士來到西藏的,如果是神學院遞過來的教鞭,他會很樂意地接受。但是那些從沒有見到過瀾滄江峽谷的學院派的學者們,你如何跟他們講得清納西人萬物有靈、多神崇拜的宗教觀呢?
歐洲對東巴象形文字的重視,促使沙利士神父在侍奉上帝之余,對納西人的文化和宗教多了一份關註。他經常往左鹽田跑,不是去發展教民,而是去搜羅散落在民間的東巴經書。和萬祥在逐步改變對沙利士神父的看法,當他感到沙利士神父已放棄了讓納西人信奉天主教,而自己反倒對納西人的宗教產生了興趣的時候,他便對和阿貴說:
“我們的文字裏一定有現在還不知道的魔力,它能抵禦洋人的穢氣。當他們見到我們的署神時,他們就再不敢提他們的耶酥了。既然洋人的經書可以拿到峽谷裏來,我們的經書也同樣能拿到洋人的國家裏去。讓他們看看,納西人的神靈也是尊貴的。”
和阿貴說:“要是他真敬重我們的神靈,我甚至還可以教他識讀東巴文呢。我是怕我們又中了白人喇嘛的奸計。當年他們跟噶丹寺的喇嘛學佛教經文時,像個學童一樣謙虛,學出來後,就一巴掌把老師打倒了。洋人畢竟跟我們不是一個祖先,誰知道他們肚子裏的腸子有幾道彎。”
“即便洋人肚子裏的腸子要比我們的多繞幾道彎,但他們至少是憐憫窮人的人。”和萬祥說:“不管怎麽說,在大家都肚子餓的時候,這個白人喇嘛還想得到在路邊支一口大鍋,給窮人粥喝。”
由於和萬祥對沙利士神父有了好感,和阿貴就不能阻止沙利士神父不斷搞到東巴經書了,而且他後來弄到的不是臨摹本,而是一些納西人家的珍藏本了。有些東巴經書年代久遠,讓沙利士神父捧著它時心裏就一陣陣發顫,憑直覺他也可以判定這些發黃發黑、掉角卷邊的樹皮紙經書至少也有幾百年的歷史。但是當他發現納西人是個沒有時間概念和歷史感的民族時,他不知該為他們感到悲哀還是該感謝上帝。創世紀時期的神話故事在他們的口中說出來,就像是在上幾輩人中發生的事情;而峽谷裏剛剛發生不久的事件,納西人又常常將之說成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沙利士神父每到納西人的家中做客,就像走近了一間滿屋子古董的房間,主人對陪伴他們一起渡過漫長歲月的東西毫不在意,沙利士神父常常可以用一小口袋青稞,就換來一本價值連城的東巴經書。
經過幾年時間的收集,沙利士神父已經有了近千本東巴經書了。這是因為到後來他已經不理會歐洲各學術機構的征購要求。他要自己保留這些東西,並且學習它們。仿佛是上帝的旨意,他對東巴經文的熱愛超過了當年他跟隨杜朗迪神父在噶丹寺學習藏傳佛教時的熱情。在和萬祥和幾個納西老人的指點下,他已能識讀一些常用的象形文字,他的雄心是要做歐洲第一個能破譯納西東巴經文的人。
在那些緩慢而艱難的歲月裏,教堂的神父們除了每日早晚的禱告,漫長的白天中就像兩個隱居在深山裏的學者,一個面對納西人文明的碎片――象形文字――冥思苦想,一個卻迷失在傳教會在東方斷斷續續的傳教歷史之中。兩個神父平常的交談也少有愉快,除了侍奉同一個上帝之外,他們再沒有其他的共同之處,似乎與人搞僵是巴勃神父的特長。那些像曇花一現地散落在古老東方大地上的教堂,那些被傳教會不斷派遣到東方來的堅韌刻苦而又命運不濟的傳教士,時時都在撕扯著巴勃神父灰色的心靈。如果說沙利士神父對東巴象形文字的著迷是對一種遠古東方文化的熱愛的話,那麽,巴勃神父對教會在東方傳教史的研究則是對未來傳教工作的徹底失望,因為在書籍中他沒有看到多少成功的傳教範例。而現實中的傳教工作則比書籍中的記述更令人難以容忍,上帝的事業就像陷入了一眼望不到頭的泥沼裏,不要說掙紮出來向前邁一步,能保住自己不被淹沒,就算是上帝天大的恩賜了。
巴勃神父時常這樣想:我們是在沼澤地裏建上帝的教堂。
巴勃神父帶來了十匹騾子的書籍,他一來到右鹽田的教堂,不是盡快地熟悉自己的工作,不是花更多的時間在教民中走訪,也不是對當地的民風民情表現出相應的熱情,而是把自己整個兒埋進了書堆裏,仿佛他是羅馬神學院的教授。他陰郁少言,落落寡合,對教民缺少一個神父應有的愛和熱情,即便散步時遇見虔誠的教友,人家向他問安,他也懶得回應。生活艱苦並不是巴勃神父的苦難,孤獨寂寞也不是他終日憂郁的原因,他的憂傷更不是耶酥在客西馬尼園的憂傷(註3),而是一種看出了上帝的旨意錯誤了的憂傷。
右鹽田的教民經常可以看到這個滿臉胡須、面色陰沈的神父在傍晚時分於落寞的山道上徘徊而行。他的胡須是淡黃色的,亂蓬蓬的遮蓋了他大半張臉,使他本來就沒有表情的面部更加神秘幽深。噶丹寺的喇嘛們放出的咒語在風聲流傳,這個新來的黃胡子白人喇嘛是風鬼的化身,是他帶來了經年不息的大風。看看山梁上枯黃的草吧,都是被他的黃胡子染黃的。瀾滄江西岸焦慮的牧人如果不是還餓著肚子,連過溜索的力氣都沒有了的話,早就派出殺手把巴勃神父解決了。
沙利士神父在大風中也聽到了一些對巴勃神父不利的消息,他告誡他不要一個人於黃昏時刻在山梁上到處亂走,因為大風中掩藏著威脅。
“為什麽?”巴勃神父那時正要跨出教堂的大門,他回過頭來問沙利士神父,“散步是上帝賜予人的權力,即便它不有助於身心的健康,也對在這茫茫群山中尋找上帝有幫助。”
“不管怎麽說,你還是要小心,哪怕是一次平常的散步。在西藏,上帝也有鞭長莫及的時候。”沙利士神父沖巴勃神父孤單的背影說。“一個在妙不可言的西藏找不到生活樂趣的人。馬修,去,跟著他。既不要魔鬼驚擾巴勃神父的散步,也不要巴勃神父感覺到你的存在。”
第一次教案馬修的父親被喇嘛們吊在樹上用弓箭射死後,他就一直跟神父們住在教堂裏。現在他已經是個二十來歲小夥子,還是個天才的好獵手。盡管教堂裏有沙利士神父帶來的西洋快槍,但馬修還是喜歡用藏式火繩槍。他可以在獵物還沒有出現之前就把火繩點燃,然後從嘴裏吐出一顆鉛彈――他的嘴裏可以放進十多顆鉛彈,口腔就是他的子彈袋,――等獵物剛好進到他的槍口之下時,火繩槍便響了。時機掐算得就像打響一個榧子那般地容易。馬修不明白巴勃神父晚飯後為什麽還要到處走動,他曾經在巴勃神父心情好的時候問過他,回答說是習慣,就像你們藏族人習慣喝酥油茶一樣。這讓馬修更為費解,如果走路需要像喝茶那樣天天伺候、並且讓人感到舒服的話,那麽人人都願意去趕馬了。馬修曾經跟著馬幫去過一趟拉薩,差一點死在半路上。說到拉薩,馬修不像其他藏族人那樣心神向往。他說拉薩一點也不好在,不是因為那裏沒有峽谷裏天天都可以見到的朋友,也不是因為康巴藏語在拉薩地區被人取笑,而是因為拉薩沒有教堂和神父。盡管拉薩高僧如雲,喇嘛遍布,寺廟巍峨,香火繚繞,但他在那裏就像來到了一片信仰找不到歸宿的土地。
沙利士神父的擔憂曾在一個傍晚得到了印證。那天馬修看見兩個噶丹寺的武裝喇嘛和一個卡瓦格博村的獵手,他們從山澗中爬上來,想抄巴勃神父的後路。馬修及時地趕在他們的前面,把火繩槍平端在自己手上。那個卡瓦格博村的獵手他當然認識,從前他們曾一起到雪山下打過狗熊,他也是一個使火繩槍的好手。他們甚至還是遠房表親。如果不是因為信仰不同的宗教,他們見了面肯定要一起大醉一場哩。如今在右鹽田生活的藏族基督徒,大都和江那邊有著沾親帶故的血緣關系。他們在黑暗裏默默地對視,並沒有把槍指向對方。峽谷的風從他們中間響亮地穿過,像阻止他們成為朋友的一道無形障礙。他們互相看得見,說著同樣的語言,身上還流著同一個祖宗的血,但已無法用鄰裏鄉親的感情去交流了。那個卡瓦格博村的獵手只在嘴裏嘀咕了一句:
“洋人古達,”然後就轉身走了。兩個喇嘛恨恨地看了馬修一眼,也跟著消失在山澗的灌木深處。
這場遭遇馬修沒有對任何人講,並不是他不信任神父,而是他害怕神父再次招來漢人沒有信仰的軍隊。這幾年藏東地區年年打戰,老百姓最怕的就是在雪山峽谷、草場森林間殺來殺去的軍隊,更不用說十多年前的那場由宗教紛爭引來的劫難。和馬修的父親托馬斯一起遇害的教友彼得在臨死前的那聲呼喚“主啊,我們都是藏族人啊”,讓人們許久都沒有弄清楚藏族人和藏族人為什麽要互相殘殺。但人們逐漸明白了因為信仰的戰爭,是沒有勝利者的,連神靈和上帝都是失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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