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再者,我們不妨找兩個例子來看看中國世俗的實用性如何接納外來物的。

中國人的祖宗牌位,是一塊長方形的木片,就是“且”字,甲骨文裏有這個字,是象形的陰莖,中國人什麼都講究個實在。我前面已經講過中國人對祖先親緣的重視。

母系社會的祖是“日”,寫法是一個圓圈當中一點,象形的女陰,也是太陽。中國不少地區到現在還用“日”來表示性行為。甲骨文裏有這個字,因為當中的一點,有人說是中華民族很早就對太陽黑子有認識,我看是瞎起勁。

比起父系社會的“且”,“日”來得開闊多了。

後來父系社會奪了這個“日”,將自己定為“陽”,女子反而是“陰”,父者千慮,必有一失,搞不好,這個“日”很容易被誤會為肛門的象形。

中國古早的陰陽學說,我總懷疑最初是一種奪權理論,現在不多談。

男人自從奪了權,苦不堪言,而且為“陽剛”所累。世俗間頹喪的多是男子,女子少有頹喪。

女子在世俗中特別韌,為什麼?因為女子有母性。因為要養育,母性極其韌,韌到有俠氣,這種俠氣亦是嫵媚,世俗間第一等的嫵媚。我亦是偶有頹喪,就到熱鬧處去張望女子。

明末到中國來的傳教士,主張信教的中國老百姓可以祭祖先,於是和梵蒂岡的教皇屢生矛盾。結果是,凡教皇同意中國教民祭祖的時候,上帝的中國子民就多,不同意,就少。

耶穌會教士利瑪竇明末來中國,那時將“耶穌”譯成“爺甦”,爺爺死而甦醒,既有祖宗,又有祖宗復活的奇跡,真是譯到中國人的心眼兒裏去了。

天主教中的天堂,實在吸收不了中國人,在中國人看來,進天堂的意思就是永遠回不到現世了。反而基督的能治麻風絕癥,復活,等同特異功能,對中國人吸收力很大。

原罪,中國人根本就懷疑,拒絕承認,因為原罪隱含著對祖宗的不敬。

22

另一個例子是印度佛教。

印度佛教西漢末剛傳入的時候,借助道術方技,到南北朝才有了聲勢,唐達於鼎盛,鼎盛也可以形容為儒、道、釋三家並立。其實這時的佛教已是中國佛教的意義了。

例如印度佛教輪回的終極目的是要脫離現實世界,中國世俗則把它改造為回到一個將來的好的現實世界,也就是說,現在不好,積德,皈依,再被生出來,會好。這次輸了,再開局,也許會贏,為什麼要離開賭場?

釋迦牟尼的原意是離開賭場。

觀音初傳到中國的時候,還是個長胡子的男人,後來變成女子,再後來居然有了“送子觀音”。

這也怪不得中國人情急時是阿彌陀佛太上老君一起喊的。

佛祖也會呵呵大笑的,因為笑並不壞慈悲。

說到中國佛教的寺廟,二十四史裏的《南齊書》記載過佛寺做典當營生,最早的中國當鋪就是佛寺。

唐代的佛寺,常常搞拍賣會,北宋時有一本《禪苑清規》,詳細記載了拍賣衣服的過程,拍賣之前,到處貼廣告,知會世俗。

元代的時候,佛寺還搞過類似現在彩票的“簽籌”,抽到有獎。

佛寺的放貸、收租,是我們熟知的。魯迅的小說《我的師父》,汪曾祺的小說《受戒》,都寫到江南的出家人幾乎與世俗之人無甚差別。

我曾見到過一本北洋政府時期北京廣濟寺主持和尚寫的回憶錄,看下來,這主持確是個經理與公關人才。主持和尚不念經是合理的,他要念經,一寺的和尚吃什麼?

印度佛教東來中國的時候,佛教在印度已經處於滅亡的階段,其中很大的原因是印度佛教的出世,中國文化中的世俗性格進入佛教,原旨雖然變形,但是流傳下來了。

大英博物館藏的敦煌卷子裏,記著一條女供養人的祈禱,求佛保佑自己的丈夫拉出屎來,因為他大便幹燥,痛苦萬分。

23

至於禪宗,更是改造到極端。

中國禪宗認為世界實在的不得了,根本無法用抽象來表達,所以禪宗否定語言,“不立文字”。“說出的即不是禪”,已經劈頭一棍子打死了,你還有什麼廢話可說!

你們可以反問既然不立文字,為什麼倒留下了成千上萬言的傳燈公案?

我的看法是因為世界太具體,所以只能針對每個人的不同,甚至每個人不同時期的實在狀態,給予不同點撥。如果能用公案點撥千萬人,中國禪宗的“萬物皆佛”也就是妄言誑語,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了。

所謂公案,平實來看,就是記錄歷代不同個人狀態的個案,而留下的一本流水賬,實際是“私案”。現代人被那個“公”字繞住了,翻翻可以,揪住一案,合自己的具體狀態,還好說,不合的話,至死不悟。

“說出來的即不是禪”是有來頭的,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可以說出來的那個道,不是道,已經在否定“說”了。莊子說,“得魚忘筌”,捕到魚後,丟掉打魚的簍子,也是在否定“說”,不過客氣一點。有一個相同意思的“得意忘形”,我們現在用來已不全是原意了。

據胡適之先生的考證,禪宗南宗的不立文字與頓悟,是為爭取不識字的世俗信徒。如此,則是禪宗極其實用的一面。

24

既然是實用的世俗文化系統,當然就有能力融合外來文化,變化自身,自身變化。

有意思的是,這種不斷變化,到頭來卻令人覺得是保持不變的。我想造成誤會的是中國從秦始皇“書同文”以後的方塊象形字幾乎沒有變。漢代的木簡,我們今天讀來沒有困難,難免讓人恍惚。

你們都知道宋朝的李清照,她的丈夫趙明誠好骨董,李清照寫《金石錄後序》講到戰亂時如何保留收藏,說是插圖多的書先丟,沒有款識的古器先丟,原則是留下文字最為重要。

讀書人認為文字留下了,根也就保住了。

不識字的中國老百姓也曉得“敬惜字紙”,以前有字的紙是要集中在一起燒掉的,類似一種儀式,字,是有神性的。記得聽張光直先生說中國文字的發生是為通人神,是縱向的,西方文字是為傳播,是橫向的。┳米┳花┳書┳庫┳ http://www.7mihua.com

我想中國詩發生成熟得那樣早,而且詩的地位最高,與中國字的通神作用有關吧。這樣地對待文字,文字焉敢隨便變化?

我們可以註意一下詞,詞的變化和新詞很多。大體說來,翻譯佛經產生了很多的新詞,像“佛”、“菩薩”、“羅漢”、“金剛”、“波羅蜜”等等。

第二次是元雜劇,為了記錄遊牧民族帶來的疊音,像“呼啦啦”、“滑溜溜”等等。有個朋友問我“烏七麻黑”怎麽寫,我說“烏七麻”大概是以前北方遊牧民族帶來的形容“黑”的詞的音寫,或者“七麻”是,加在“烏黑”當中,也許都是語音助詞,總之多麽多麽“黑”就是了,將“烏”和“黑”寫對,其他隨便。

第三次仍然是為了適應外來文明,也就是近代。科學中化學名詞最明顯,生生造出許多化學元素的表音表義字,等於詞。明末徐光啟、李之藻那輩人翻譯歐洲傳來的數學天文知識,中國字詞將將夠,對付過去了。清末以後,捉襟見肘,說了幾十年的“社會主義”、“共產主義”、“資本主義”、“反動”、“主任”、“主席”、“主觀”、“傳統”等等等等,都是外來語,直接從日本搬來的詞形。魯迅講“拿來主義”,他們那個時代,正是拼命拿來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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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看現在讀書人的文章,外來的關鍵詞不勝枚舉,像什麽“一元論”、“人道”、“人權”、“人格”、“人生觀”、“反映”、“原理”、“原則”、“典型”、“肯定”、“特別”、“直覺”、“自由”、“立場”、“民族”、“自然”、“作用”、“判斷”、“局限”、“系統”、“表現”、“批評”、“制約”、“宗教”、“抽象”、“政策”、“美學”、“客觀”、“思想”、“背景”、“相對”、“流行”、“條件”、“現代”、“現實”、“理性”、“假設”、“進化”、“教育”、“提供”、“極端”、“意誌”、“意識”、“經驗”、“解決”、“概念”、“認為”、“說明”、“論文”、“調節”、“緊張”,大概有五百多個。

我知道我再舉下去,你們大概要瘋了,而以上還只是從日文引進中文的幾個例子,而且不包括直接譯自西方的詞,比如譯自英文Engine的“引擎”,Index的“引得”,“引得”

後來被取自日文的“索引”代替了。

如果我們將引進的所有漢字形日文詞剔除幹凈,一個現代的中國讀書人幾乎就不能寫文章或說話了。

你們若有興趣,不妨找上海辭書社編的《漢語外來詞詞典》來看看,一九八四年初版,收詞相當謹慎。我的一本是一九八五年在湖南古丈縣城的書店裏買到,一邊看一邊笑。

26

從世俗本身來講,也是一直在變化的,不妨多看野史、筆記。

不過正史也可讀出端倪,中國歷代的皇家,大概有一半不是漢人。孟子就說周文王是“西夷之人”。秦更被稱為“戎狄”。常說的唐,皇家的“李”姓,是李家人還沒當皇帝時被恩賜的。這李家人生“虬髯”,也就是卷毛連鬢胡子,不是蒙古人種,唐太宗死前囑咐“喪葬當從漢制”,生怕把他當胡人埋了。

陳寅恪先生的《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上篇《統治階級之氏族及其升降》裏的考證非常詳細,你們有興趣不妨讀讀,陳先生認為種族與文化是李唐一代史事的關鍵,實在是精明之論。

我去陜西看章懷太子墓,裏面的壁畫,畫的多是胡人,這位高幹子弟交的盡是外國朋友,更不要說皇家重用的軍事大員安祿山是突厥人,史思明是波斯人。安祿山當時鎮守的河北,通行胡語,因此有人去過了河北回來憂心忡忡,認為安祿山必反。

唐朝人段成式的《酉陽雜俎》,你們若有興趣,拿來當閑書讀,一天一小段,唐的世俗典故,物品來源,寫得健朗。

也是唐朝人的崔令欽的《教坊記》,現在有殘卷,裏面記的當時唐長安、洛陽的世俗生活,常有世俗幽默,又記下當年的曲名,音樂大部分是外來的,本來的則專稱“清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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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唐代多詩,語句比後世的詩通俗,是因為新的音樂進來。

唐詩應該是唱的,所謂“裝腔”,類似填詞,詩配腔,馬上就能唱,流布開來。

唐傳奇裏有一篇講到王之渙與另外兩個大詩人在酒樓喝酒,聽到旁邊有一幫伎女唱歌,於是打賭看唱誰的詩多。

我們覺得高雅的唐詩,其實很像現在世俗間的流行歌曲、卡拉OK.

白居易到長安,長安的名士顧況調侃他說“長安米貴,白居不易”,意思是這裏米不便宜,留下來難哪,這其實是說流行歌曲的填詞手競爭激烈。

白居易講究自己的詩通俗易懂,傳說他做了詩要去念給不識字的婦女小孩聽,這簡直就把通俗做了檢驗一切的標準了。

做詩,自己做朋友看就是了,為什麽會引起生存競爭?看來唐朝的詩多商業行為的成分,不過商品質量非常高,偽劣品站不住腳。

唐代有兩千多詩人的五萬多首詩留下來,恐怕靠的是世俗的傳唱。

唐的風采在燦爛張狂的世俗景觀,這似乎可以解釋唐為什麽不產生哲學家,少思想家。

28

大而言之,周,秦,南北朝,隋唐,五代,元,清,皇家不是漢人。辛亥革命的“驅逐韃虜,恢復中華”若說的是恢復到明,明的朱家卻是回族,這族譜保存在美國。

漢族種性的純粹,是很可懷疑的,經歷了幾千年的混雜,你我都很難說自己是純粹的漢人。在座有不少華裔血統的人生連鬢胡須,這就是胡人的遺傳,蒙古人種的是山羊胡子,上唇與下巴的胡須與鬢並不相連。

中國歷代的戰亂,中原人不斷南遷。廣東人說粵語是唐音,我看閩南語亦是古音,以這兩個地區的語音讀唐詩,都在韻上。

北方人讀唐詩,聲音其實不得精神,所以後來專有金代官家的“平水韻”來適應。毛澤東的詩詞大部分用的就是明清以來做近體詩的平水韻。

所謂的北方話,應該是鮮卑語的變化,例如入聲消失了。你想北方遊牧民族騎在馬背上狂奔,入聲音互相怎麽會聽得到?聽不到豈不分道揚鑣,背道而馳?入聲音是會亡族滅種的。

內地說的普通話,臺灣說的國語,都是北方遊牧民族的話。杭州在浙江,杭州話卻是北方話。北宋南遷,首都汴梁也就是現在的開封,轉成了南宋的臨安也就是現在的杭州,想來杭州話會是宋時的河南話?

殷人大概說的是最古的漢話,因為殷人是我們明確知道的最古的中原民族,不過炎帝治下的中原民族說的話,也可算是漢話,也許我們要考一考苗瑤的語言?不過這些是語言歷史學者的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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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福建,到漳浦,縣城外七十多裏吧,有個“趙家城”在山裏頭,原來是南宋宗室趙若和模仿北宋的汴梁建了個迷你石頭城,為避禍趙姓改姓黃。過了一百年,元朝覆亡,黃姓又改回姓趙。汴京有兩湖,“趙家城”則有兩個小池塘模仿著。城裏有“完璧樓”,取“完璧歸趙”的意思。

我去的時候城裏城外均非人民公社莫屬,因為石頭城保存得還好,令我恍惚以為宋朝就有了人民公社。

中國南方的客家人保存族譜很認真,這是人類學的一大財富。中國人對漢族的歷史認真在二十幾史,少有人下死功夫搞客家人的族譜,他們的語言,族譜,傳說,應該是中原民族的年輪,歷代“漢人”“客”來“客”去的世俗史。

我去紐約哥倫比亞大學的東亞圖書館,中國的原版地方誌多得不得了,回北京後說給一個以前在琉璃廠舊書鋪的老夥計聽。

我這個忘年交說,辛亥革命後,清朝的地方誌算是封建余孽,都拉到琉璃廠街兩邊兒堆著,好像現在北京秋後冬儲菜的碼法兒。日本人先來買,用文明棍兒量高,一文明棍兒一個大銅子兒拿走,日本人個兒矮棍兒也短,可日本人懂。後來西洋人來買,西洋人可是個兒高棍兒也長,還是一文明棍兒一個銅子兒拿走。不教他們拿走,也是送去造紙,堆這兒怎麽走道兒呀?

中國的文化大革命是從秦始皇開始的傳統,之前的周滅商,周卻是認真學習商的文明制度。我們看陜西出土的甲骨上的字形,刻得娟秀,一副好學生的派頭。孔子是殷人的後裔,說“吾從周”,聽起來像殷奸的媚語,其實周禮學殷禮,全盤“殷”化,殷亡,殷人後裔孔子坦然從周,倒是有道理的。

秦始皇以後,歷代常常是民族主義加文化小革命,一直到辛亥革命的“驅逐韃虜,恢復中華”,都是。元朝最初是采取種族滅絕政策,漢人的反彈是“八月十五殺韃子”。

之後一九六六年的文化大革命,新鮮在有“無產階級”四個字,好像不關種族了,其實毀起人來更是理直氣壯的超種族。論到破壞古跡,則太平天國超過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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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常聽到說中國文化只剩下一個吃,但中國世俗裏如此講究吃,無疑是看重俗世的生活質量吧?

我八五年第一次去香港,當下就喜歡,就是喜歡裏面世俗的自為與熱鬧強旺。說到吃,世間上等的烹調,哪國的都有,而且還要變化得更好,中國的幾大菜系就更不用說了。

粵人不吃剩菜,令我這個北方長成的人大驚失色,北方誰舍得扔剩菜?從前北京有一種苦力常吃的飯食叫“折籮”,就是將所有的剩菜剩飯匯在一起煮食。我老家的川菜,麻辣的一大功能就是遮壞,而且講究回鍋菜,剩菜回一次鍋,味道就深入一層。

中國對吃的講究,古代時是為祭祀,天和在天上的祖宗要聞到飄上來的味兒,才知道俗世搞了些什麽名堂,是否有誠意,所以供品要做出香味,味要分得出級別與種類,所謂“味道”。遠古的“燎祭”,其中就包括送味道上天。《詩經》、《禮記》裏這類鄭重描寫不在少數。

前些年文化熱時,用的一句“魂兮歸來”,在屈原的《楚辭·招魂》裏,是引出無數佳肴名稱與做法的開場白,屈子歷數人間烹調美味,誘亡魂歸來,高雅得不得了的經典,放松來讀,是食譜。

咱們現在到無論多麽現代化管理的餐廳,照例要送上菜單,這是古法,只不過我們這種“神”或“祖宗”要付鈔票。

商王湯時候有個廚師伊尹,因為烹調技術高,湯就讓他做了宰相,烹而優則仕。那裏煮飯的鍋,也就是鼎,是國家最高權力的象征,閩南話現在仍稱鍋為鼎。

極端的例子是烹調技術可以用於做人肉,《左傳》、《史記》都有記錄,《禮記》則說孔子的學生子路“醢矣”,“醢”讀如“海”,就是人肉醬。

轉回來說這供饌最後要由人來吃,世俗之人嘴越吃越刁,終於造就一門藝術。

香港的飯館裏大紅大綠大金大銀,語聲喧嘩,北人皆以為俗氣,其實你讀唐詩,正是這種世俗的熱鬧,鋪張而有元氣。

香港人好鮮衣美食,不避中西,亦不貪言中華文化,正是唐代式的健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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