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爺爺八十歲那年春天一個天氣晴朗的上午,村子裏的人都看見他坐著大馬紮子倚在家臨街的菜園子墻上閉目養神。天晌午,母親讓我去叫爺爺回家吃飯。我跑到他身邊,大聲喊叫也不見應,用手推去,才發現他已不會動,飛快報告家裏人,一齊湧出來,圍上去,推拿呼叫,也終究不濟事,爺爺死得非常體面,面色紅潤,栩栩如生,令人敬仰不止。村裏人紛紛說我爺爺生前積下善功,才得這等仙死,我們全家都為爺爺的死感到榮耀。

據說,爺爺年輕時,殺死三個人,放起一把火,拐著一個姑娘,從河北保定府逃到這裏,成了高密東北鄉最早的開拓者。那時候,高密東北鄉還是蠻荒之地,方圓數十裏,一片大澇窪,荒草沒膝,水汪子相連,棕兔子紅狐貍,斑鴨子白鷺鷥,還有諸多不識名的動物充斥窪地,尋常難有人來,我爺爺卻帶著那姑娘來了。

那個姑娘很自然地就成了我的奶奶。他們是春天跑到這裏來的,在草窩子裏滾過幾天後,我奶奶從頭上拔下金釵,腕上退下玉鐲,讓爺爺拿到老遠的地方賣了,換來農具和日用家什,到窪子中央一座莫名其妙的小土山上搭了一個窩棚。從此後就爺爺開荒,奶奶捕魚,把一個大澇窪子平靜攪碎了。消息慢慢傳出去,神話般談論著大澇窪裏有一對年輕夫妻,男的黑,魁梧,女的白,標致,還有一個不白不黑的小子……陸續便有匪種寇族遷來,設莊立屯,自成一方世界——這是後話。

我懂人事時,那座莫名其妙的小土山已被十八鄉的貧下中農搬走了,窪地似乎長高,天雨日少,很難見到水,隔五六裏就是一個村子。聽爺爺輩的老人講起這裏的過去,從地理環境到奇聞軼事,總感到橫生出鬼雨神風,星星點點如磷火閃爍,不知真耶?假耶?

……我爺爺和我奶奶開荒地種五谷,捕魚蝦獵狐兔,起初還有些提心吊膽,夢裏常憶起那幾顆血淋淋的人頭,日子一多,便淡忘了。我爺爺說,大窪裏無兵無官,天高皇帝遠,就是蚊蟲多得要命。陰雨天前,常常可見到一團團黑煙壓著草梢和水面飛翔,伸手過去,能抓下一小把。為避蚊蟲,爺爺和奶奶有時跳進水裏去,只露出兩個鼻孔出氣。爺爺還說,潮濕的草中,每到晚間就放出幽幽綠光,連成一片,好像水在流動。泥沼裏的螃蟹總是趁著磷光覓食,天明你去淤泥上看,密密麻麻全是蟹爪印。這些蟹子,長成了都如馬蹄大。我甭說吃,連見也沒見這些大蟹。聽爺爺講過去的大澇窪子,令人神往,悔不早生六十年。

夏去秋來,爺爺種的高粱曬紅了米,谷子垂下頭,玉米幹了纓,一個好年景綁到了手上。我父親也在我奶奶腹中長得全毛全翅,就等著好日子飛出來闖蕩世界。臨收獲前幾天,突然燠熱起來,花花綠綠的雲罩在大澇窪子上,雲團像炸群的牲口一樣胡亂竄,水窪子裏映出一團團匆匆移動的暗影。大雨滂沱,旬日不絕,整個澇窪子都被雨泡脹了,啰啰唆唆雨聲,猶猶豫豫白霧,晝夜不絕不散。爺爺急躁得罵天罵地。奶奶一陣陣腹痛,奶奶對爺爺說:“我怕是要生了。”爺爺說:“生就生吧。這熊攘的天氣,我恨不得捅它個窟窿。”爺爺正罵著,就見那太陽從雲縫中鉆出來,初時略有些朦朧,立即就射出兩三束極強的白光,掃出了幾道白天。爺爺跑出窩棚,興奮地看著天,聽澇窪裏的雨聲漸漸稀少起來,空中尚有少許銀亮雨絲斜著飛。大窪子裏積水成片,黃草綠草在水中疲勞地擎著頭。雨聲斷絕,大窪子裏一陣陣沈重的風響。我爺爺高高地望著他的莊稼,見高粱玉米尚好,臉上有了喜色。隨著風響,無數的青蛙一齊鳴叫起來,整個窪子都在哆嗦。爺爺走進窩棚,跟奶奶說雲開日出的事,奶奶說她肚子痛得一陣急似一陣,心裏害怕,爺爺勸她:“怕什麽?瓜熟蒂落。”正說著話,聽到四野裏響起一陣怪聲,隆隆如滾雷,把蛙鳴聲擠到中間來。爺爺鉆出棚去,見有黃色的浪湧如馬頭高,從四面撲過來,浪頭一路響著,齊齊地觸上了土山,窪子裏頓時水深數米。青蛙好像全給灌死了。荒草沒了頂,只有爺爺的高粱和玉米還沒被淹沒。又一會兒工夫,玉米和高粱也沒了頂,八方望出去,滿眼都是黃黃的水,再也見不到別的什麽。爺爺長嘆一聲,鉆進棚裏。奶奶裸著身子,在草鋪上呼呼叫叫,頭發上滾滿了草屑,白臉上透出灰色。“洪水漫上來了。”爺爺憂心忡忡地說。奶奶於是不再叫,爬起來,挪出棚子望望,立即鉆進來,臉上失了色,五官有些挪位。半晌沒說話,一張嘴,先放出兩根哭聲:“噢——噢——完了,老三,咱活不出去了。”爺爺扶她躺在鋪上,說:“你是怎麽啦?咱人也殺了,火也放了,還有什麽好怕的?當初就說,能在一起過一天,死了也情願,咱在一起過了多少個一天啦?水大沒不了山,樹高戳不破天,好好生你的孩子,我去看看水。”

我爺爺折了一根樹枝,斜著往下走了幾十步,把樹枝插在亂伸舌頭的水邊上,又返回土山高頂看水。迎著陽光的一面只能望出去幾步遠,便被水面泛起的耀眼的光芒擋住了;背光的一面,卻可以望到眼的盡頭。眼中全是濁汙的黃水,不知從哪兒來,不知往哪兒去,一股一股的,撞上了土山,扭在一起,弄出一些大大小小的黑旋渦,時時可見一兩只笨拙的蛤蟆直奔旋渦而去,進去了,就再也見不到出來。我爺爺插的那根樹枝又被淹沒了,這說明水還在急漲。望著這浩浩蕩蕩的世界,我爺爺也有些惶然。一會兒心裏空隙極大,像一片寂寞的荒原;一會兒又滿登登的,五臟六腑仿佛凝成一團。發著楞怔的工夫,水又漲了幾寸,小土山越來越小,對比著一看,爺爺心裏冷了,他仰天長嘆一聲,見著瓦藍的天從雲縫中大塊大塊地露出來,掛色的破雲被流風驅趕著匆匆奔命。爺爺又在水邊上插了一根樹枝,松弛著臉回了窩棚,對雙腿亂撲騰的奶奶說:“你能給我生個兒子嗎?”

傍晚時,爺爺又出棚看水。一天彩雲照著水,紅的紅,黃的黃,雲彩模糊地在渾水中漂。水位停在原來的地方,爺爺頓時松了心。這時,繞著小山周圍的水面上,忽閃忽閃飛舞著成群結隊的銀灰色大鳥。爺爺不認識這種鳥。鳥的鳴叫聲刁鉆古怪,翅羽上塗著霞光。爺爺看到它們從水中叼上一條條白色的魚,便感到肚裏有些空,走進窩棚去生火做飯。奶奶滿臉是汗,但也沒忘了問水勢。爺爺說水位開始下跌,讓她安心生孩子。奶奶立即哭了,說:“老三,我年紀大了,骨縫閉了,怕是生不下這個孩子來啦。”爺爺說:“沒有的事,你不要著急。”

柴草發潮,燒出滿棚黑煙。暮色漸漸上來,暮色如煙,緩緩去籠罩水世界,水鳥齊著噪,一批批在小山上降落。奶奶顧不上吃飯,爺爺草草吃了幾口,滿肚裏如塞了爛草,熬了半鍋燕麥魚片粥,終於冷成了團。是夜,奶奶仍不時發陣痛,**聲斷斷續續,我父親有些固執,遲遲不肯落草。急得奶奶對我父親說:“孩子,你出來吧,讓娘受洋罪啦。”爺爺坐在草鋪前,幹著急幫不上忙,心裏打著別種主意,說話總難成句,斷斷續續如同打嗝,幹脆就不說話。淺黃的月色怯怯地上滿了棚,染著我爺爺青青頭皮,染著我奶奶白白的身體。蟋蟀正在棚草上伏著,把翅膀摩得嚓嚓響,四處水聲喧嘩,像瘋馬群,如野狗幫,似馬非馬,似水非水,遠了,近了,近了,稀了,密了,變化無窮。我爺爺從草棚裏望出去,見月光中亮出滿山野鳥,白得有些耀眼。山上生著一些毛栗子樹,東一棵西一棵,不像人工所為,樹不大,尚未到結果的年齡,白天已見到葉子上落滿了秋色,月下不見樹葉,恍惚間覺得樹上掛滿了異果,枝枝杈杈都彎曲下墜,把葉子搖得窸窣響,細看才知樹上也全是大鳥。爺爺和奶奶都有些麻木,不如何時入睡。

翌日清晨,見半鍋冷粥已被老鼠舔得精光,棚內還有數十匹盈尺的餓鼠在穿梭般跑動。奶奶無心去顧群鼠,在鋪上輾轉反側,臉上汗晞了,留下一道道痕跡。爺爺拿著棍子趕鼠,群鼠霸道兇惡,俱有跳梁之意,打死十幾匹後,才悻悻地退出棚去,散到小山各處覓食。水鳥們已飛去水面捕魚,山上樹上留下了它們的羽毛糞便,白白黑黑斑駁一片。日頭從黃水中初冒出來時,血紅的一個大柿子,似乎戳一下就會流癟。後來東半邊水天一色,中間夾著個翻轉的徹底紅球。一會兒顯出金色來,顯出銀色來,形狀也由狼亢肥碩變得規矩玲瓏。日小水天闊,我爺爺查看了一下水勢,見昨天插下的樹枝依然齊著水邊,水已平頭,不再見長,四周也沒有了那些張狂的大浪,水如平鏡,旋渦尚有,但都淺了。水上漂來許多雜物,一層層繞著土山。爺爺拿來一支長柄鐵抓鉤,脫了光膀子,挺著一坨坨肉,沿著水邊打撈漂浮物。箱、櫃、房梁、木架、浮樹、鐵桶,各色雜物在爺爺身後排成隊。奶奶的叫聲已不響亮,一陣陣傳來。爺爺苦著臉,加緊幹活,好像是要借此把心移開去。有些栗樹被洪水淹了,參差不齊地露出大大小小冠,葉子全是死色了。在栗樹附近,爺爺看到一團黑白不甚分明的東西在起伏,便卯足了勁,一抓鉤扔過去,聽到水裏噗噗響兩聲,水面上洇開兩片暗紅的顏色,用力拖過來,我爺爺腸胃抽搐成團,吐出一口口黃水來。

爺爺用抓鉤拖上來一個死人。衣服縷縷片片地連著,露出脹鼓鼓的身體。死人挺直雙腿,十個腳指頭用力張開,肚子已脹成氣球狀,臍眼深陷進去。再往下看,見死人右手握拳,左手歪扭,只余拇指和食指,其他三指齊根沒了。死人脖子細長,肩胛處被爺爺的抓鉤鑿上兩個黑洞,洞裏流出汙水把脖子弄臟了。死人下巴上有一圈花白的胡須,淩亂地糾葛在一起。嘴裏兩排結實的黑牙齜出來,上唇和下唇好像被水族吃掉了。鼻子還挺挺的似尖筍。左眼眶變成了一個深深的窟窿,裏邊沈澱著淤泥,右眼球由一根雪白的筋絡掛到耳邊,黑白分明地看著世界。雙眉之間有一個圓圓的洞。頭發灰白相雜,頭皮皺得如吐盡絲的柞蠶。死人立刻招來了成群的蒼蠅並散發出撲鼻的惡臭。我爺爺閉著眼睛把死人捅下水去,不忍心再去打撈浮物,用力涮凈抓鉤,拄著,一路吐著,挨回了草棚。

奶奶已經精疲力盡,躺著,如一條出水的大魚,時時做痙攣地一跳。見到爺爺進棚,她慘淡一笑,說:“老三,你行行好,殺了我吧,我沒了勁,生不下你的孩子啦。”

我爺爺攥住我奶奶的手用力一握,兩個人眼裏都盈出了淚水。爺爺說:“二小姐,是我把你害了。我不該把你帶到這裏來。”奶奶的淚水流到臉上。奶奶說:“你別叫我二小姐。”爺爺看著奶奶,想起了往事。奶奶又發作起來,一聲聲哭叫:“老三……行行好……給我一刀吧……”爺爺說:“二小姐,你不要往壞處想。你想想,我們能過到一塊,是多麽樣地艱難。殺人時你給我遞刀放火時你給我抱草,千萬裏路程,你一雙腳也走了過來,貓大個孩子你就生不下來他?”奶奶說:“我實在是一絲絲勁也沒有了。”爺爺說:“你等等,我弄飯給你吃。”

爺爺粗手大腳地煮了半鍋飯,盛滿了兩碗,一碗自己端著,一碗遞給奶奶。奶奶躺著有氣無力地搖頭。爺爺起來,把一碗飯用力摔出棚去,吼道:“好吧,要死大家一齊死!你死,孩子死,我也死!”說完,不再看奶奶,見饑鼠在棚外如餓狼般爭鬥。奶奶用力一躍,坐起來,奪過一碗飯,用力起來,一邊吃,一邊任淚水腮上流。爺爺伸出大手,感動地撫摸著奶奶的背。

這一天奶奶發了三個昏,傍晚時,像死去一樣直挺挺仰在鋪上。爺爺守著奶奶,一身汗,滿臉淚,傍晚時,深了眼窩長了胡子,心裏是一個混沌世界。

暮色漸漸滿了棚。土山上又飛來無數大鳥。

昨晚那樣蟋蟀振翅發聲,聲聲如泣如訴。

群鼠在棚外探頭探腦,眼睛光亮如炭。

一大道淒涼月光射進棚來,罩住了我的爺爺和奶奶。我爺爺是個慓悍的男子漢,在陽光裏瞇起那兩只鷹隼樣的黑眼,下巴落在雙手裏,身體彎曲成餓鷹狀,端的一個窮途英雄。我奶奶長頸豐乳,修臂尖足,腹部高聳,腹中裝著我父親。我父親出生時很有些氣象,長成後卻是個善良敦厚的農民,陽光從西邊下去,月光從東邊上來,包著我的爺爺和奶奶,他們像洗過一樣的幹凈。老鼠們試試探探地進棚來,見我爺爺無動靜,隨即猖獗起來。棚中的一切,在我爺爺眼裏,都模糊朦朧。月光中的奶奶,舉手投足,似受傷的大鳥。水聲與水鳥的啁啾聲一浪浪襲來。交酉時了,爺爺感到一陣涼氣襲背,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定睛看時,只見從那道月光裏,蠢蠢地爬進一個大物來。爺爺剛要發喊。就聽得那物發出人聲:“大哥……救救我吧……”

爺爺慌忙起身,把一支寶貴的蠟燭點亮,跳動的火苗下,那個女人正趴著喘氣。爺爺扶起她,讓她坐在一個草墩上,那女人像泡軟的泥巴,坐著,雙肩耷拉,脖子向兩邊歪,一頭黑發,披散開蓋了肩,發間雜有亂草。她穿一身紫衣,緊貼住皮肉,兩個饅頭似的**僵冷光滑地挺著。長眉吊眼,高鼻闊嘴,雙目分得很開。

“你是從哪裏來的?”問過,爺爺立即知道問得糊塗,渾身透濕,自然是水上來的。女人也不回答,腦袋枕在肩上,側身便倒。爺爺扶住她,聽到她喃喃地說:“……大哥,給我點東西吃……”

奶奶見到有人來,暫時忘了自己,將身子收攏一下,讓爺爺把女人扶上鋪,換了濕衣,披上件奶奶的衣服,躺在奶奶身旁。爺爺去鍋裏舀來一碗飯,用筷子挑著,一塊塊往那女人嘴裏餵。那女人也不嚼,只管囫圇著咽,她的肚子裏咕嚕嚕響,一碗飯,片刻就餵進去。爺爺又盛來一碗飯。女人折身坐起來,把衣拉拉遮住身,接過碗筷,自己吃起來。爺爺和奶奶久未見人,初見如此虎狼般進飯,心裏暗暗生怕,不知這女人是人是鬼。吃過第二碗,女人用眼懇求地盯著爺爺。爺爺又為她端來一碗飯。吃相漸見和善。吃完三碗,我奶奶喊:“你不能再吃了!”女人吃驚地側目看著我奶奶,這才發現棚中尚有女人,便放下碗不再吃。眼裏黑黑地放出光彩,怔了一會,連聲道著謝。爺爺又問了女人幾句話,她支支吾吾不想回答,也就不再問。

奶奶又折騰開來。那女人一見奶奶的樣子,立刻就明白了。她站起來,活動了幾下腰腿,俯下身去摸奶奶的肚子,那女人對著奶奶笑笑,也不說話,從草鋪上抽出一把草,零零散散撒在地上。接著像閃電一樣,女人彎腰從濕衣包裏掏出一支烏黑的擼子槍,一下子觸在我爺爺的胸脯上。女人對著我奶奶厲聲大喊:“站起來!要不我就打死他!”我奶奶一骨碌從草鋪上滾下來,赤身裸體站在女人面前。

“彎下腰,把我撒到地下的草撿起來,單棵單棵撿,一棵直一次腰。”女人命令道。我奶奶猶豫不決。女人說:“撿不撿?不撿我就開槍啦。”她橫眉立目,話出口如鋼豆落進銅盆裏,嘎嘣利落脆。擼子槍在燭光下一蹦一蹦地放光芒。

當時,我爺爺和我奶奶都像丟了魂魄,心裏並不怎麽害怕,鶻突蒙怔,猶如進夢。我奶奶彎下身子,一棵棵撿草,撿一棵送到鍋臺上,又撿一棵送到鍋臺上,起伏了四五十次,就見透明的水從腿間流下來。我爺爺漸漸醒神,炯炯地逼著女人,胸腔間出氣粗重。女人側目對我爺爺嫣然一笑,半個腮花紅月圓,低聲對我爺爺說:“別動!”高聲對我奶奶說:“快撿!”

我奶奶終於把草撿完,哭著罵一句:“妖精!”

女人把擼子槍收起來,高笑幾聲,說:“別誤會,我是醫生。大哥,你找來刀剪凈布,我給大嫂接生。”

我爺爺話都不會說了,以為女人是仙女下凡。急急忙忙找來刀剪雜物,又遵囑刷鍋燒水,鍋蓋上冒出騰騰蒸汽。那女人出去涮凈自己衣褲。用力擰幹,就在月光中換衣,我爺爺確確看見女人的身體素白如練,一片虔誠,如睹圖騰。水燒開,女人換好衣進棚,對我爺爺說:“你出去吧。”

我爺爺在月下站著,見半月下銀光水面,時有透明嵐煙浮遊天地間,聽著輕清水聲,更生出虔誠心來,竟屈膝跪倒,仰頭祝明月。

呱呱幾聲叫,從草棚中傳出來。我父親出世了,我爺爺滿臉掛淚沖進草棚,見那女人正洗著手上血汙。

“是個什麽?”我爺爺問。

“男孩。”女人說。

我爺爺撲地跪倒,對女人說:“大姐,我今生報不了您的恩情,甘願來世變狗變馬為您驅使。”

女人淡淡一笑,身子一歪,已經睡成一個死人。爺爺把她搬上鋪,摸摸我奶奶,瞅瞅我父親,輕飄飄走出窩棚。月亮已上到中天,水裏傳出大魚的聲音。

我爺爺循著水聲去找大魚,卻見一個橙黃色的漂浮物,正一聳一聳地對著土山搶過來。爺爺嚇了一跳,蹲下去,仔細地打量,見那物圓圓滑滑,嘩嘩啦啦撞得水響。愈來愈近,爺爺看到羊羔一樣的白色和炭一樣的黑色,黑推著白,把水面攪成銀鱗玉屑。

我父親降生後的第一個早晨,秋水包圍的土山上很是熱鬧。草棚裏站著我爺爺,躺著我奶奶,睡著我父親,倚著女醫生,蹭著一個黑衣人坐著一個白衣姑娘。

我爺爺夜裏看到的浮物是一個釉彩大甕,甕裏盛著白衣姑娘,黑衣人推著甕。

黑衣人個子短小,臉上少肉多骨,眼窩很深,白眼如瓷,雙耳像扇子一樣支棱著。他蹲著,鼻音重濁地說:“老弟,有煙嗎?我的煙全泡了湯了。”我爺爺搖搖頭說:“我有半年未聞到煙味了。”黑衣人打了一個哈欠,把脖子伸得很長,如一段黑木樁。在他黑木樁似的脖子上,套著兩根黑黑的線繩子,順著繩子往下看,便見腰裏硬硬地別著家夥。黑衣人站起來,伸了個大腰,我爺爺眼珠發硬,不轉地盯住黑衣人腰裏那兩支盒子炮,手心裏黏黏地滲出汗水。黑衣人低頭看看腰,齜出一嘴牙,很兇地一笑,說:“兄弟,弄點飯給吃吧,四海之內,都是兄弟朋友。我在水裏泡了兩夜兩天,都是為了她。”

黑衣人指指那個端坐的白衣姑娘。她身軀挺大,卻是一張孩子的臉,五官生得靠,鼻梁如一條線,雙唇紅潤小巧,雙眼大大的,毫無光彩,從摸摸索索的手上,才知道她是盲人,盲姑娘穿一身白綢衣,懷抱著一個三弦琴,動作遲緩,悠悠飄飄,似夢幻中人。

我爺爺往鍋裏下了二升米、十條魚,點上火,讓白煙紅火從竈口沖出來。黑衣人咳嗽一聲,直著腰出了棚,從大甕裏拎出一條口袋,倒出一堆黃銅殼子彈,擦著子屁股,一粒粒往梭子裏壓。

那個自稱醫生的紫衣女人年紀不過二十五,她死睡了一夜,這會兒神清氣爽,兩只手把黑發扭成辮,倚在棚邊,冷冷地看著黑衣人的把戲。我爺爺忘不了她那支擼子槍的厲害,眼睛在她腰間巡脧,竟不見一點鼓囊凸出之狀。一夜之間,山上出現這樣三個人物,殺過人的我爺爺也難免一顆心七上八下,燒著飯,猜著謎。奶奶體軟無力,看一會兒,索性閉上眼睛。

紫衣女人款款地走到盲女面前,蹲下去,細聲問:“妹妹,你從哪裏來?”

“你從哪裏來……你從哪裏來……”盲女重復著紫衣女人的話,忽然開顏一笑,腮上顯出兩個大大的酒渦來。

“你叫什麽名字?”紫衣女人又細聲問。

盲女依然不答,臉上顯出甜透了的笑容來,仿佛進入了一個幸福美滿的遙遠世界。

我父親響亮地哭起來,沒有眼淚,也並不睜眼。奶奶把一個棕色奶頭塞進他嘴裏,哭聲隨即憋了。偶爾響一聲紫草燃燒的劈啪,更使遠處的水聲深沈神秘。黑衣人全身沐著霞光,臉上脖子上如生了一層紅銹。金黃的子彈閃閃爍爍,不時把棚裏人的視線吸出去。

紫衣女人姍姍地走出去,到黑衣人身邊,臉上露出似乎是羞怯之色,期期艾艾地問:“大叔,這是什麽?”

黑衣人擡頭掃她一眼,獰笑著說:“燒火棍。”

“通氣嗎?”她傻乎乎地問。

黑衣人手停頷揚,目光灼灼如雲中電,尖縮的下巴上漾出獸般的笑紋,說:“你吹吹看。”

紫衣女人怯生生地說:“俺可不敢,吹到嘴裏就拔不出來了。”

黑衣人滿臉狐疑地看著她,匆匆收好槍彈,站起來,羅圈著腿,慢慢踱回棚裏。棚裏已溢出魚飯的香氣。

只有兩只碗。盛滿兩碗飯,我爺爺雙手端起一碗,敬到紫衣女人面前。我爺爺說:“大姐,請用飯。窮家野居,沒有好的給您吃。等洪水下去,我再想法謝您。”女人瞇起眼,笑著把碗接過去,遞給我奶奶,說:“大嫂才是最苦的,你該去抓些魚來,煨湯給她吃,鯉魚補陽,鯽魚發奶。”我奶奶淚眼婆娑地接過碗,嘴唇抖著,卻說不出話,低下頭時,將一顆淚珠落在我父親臉上。我父親睜開了兩只黑眼,懶洋洋地看著光線中浮遊的纖尖。

爺爺又端起一碗飯,看了一眼黑衣人,道著歉:“大哥,委屈您等一會兒。”爺爺把碗往紫衣女人面前送。黑衣人從半空中伸出一只手,把飯碗托了過去,臉上透出冷笑來。爺爺壓住不快,把懊惱變成咳嗽,一頓一頓地吐出來。

黑衣人搶過飯碗,自己並不吃,他蹲在盲女面前,左手端碗,右手持筷,挑起飯來,一坨一坨地往盲女嘴裏搗。盲女雙手摟著三弦琴,脖子伸得舒展,下巴微揚,像待哺的雛燕。她一邊吃,一邊用手指撥弄琴弦布冷冬布冷冬地響。

連餵了盲女兩碗飯,黑衣人微微氣喘。舉起衣袖給盲女擦凈嘴,他轉過身,把碗扔到紫衣女人面前,說:“小姐,該您啦。”紫衣女人說:“也許該讓你先吃。”黑衣人說:“無功無德,後吃也罷。”紫衣女人說:“你當心走了火。”

爺爺對黑衣人講紫衣女人昨晚的事,意在讓他明白些事理。黑衣人冷笑不止。爺爺問:“你笑什麽?你以為我在騙你?”黑衣人斂容答道:“怎麽敢!不過,也沒有什麽稀奇,人來世上走一遭,多多少少都有些絕活。”爺爺說:“我就沒絕活。”黑衣人說:“有的,你會有的。沒有絕活,你何必在這莽蕩草窪裏混世。”

黑衣人說著話,見匹大鼠聞到飯味,在棚外探頭探腦。他嘴不停話,手伸進腰間,拖出一支盒子炮,叭叭兩聲脆響,槍口冒出藍煙,棚內溢開火藥味,有兩匹鼠塗在棚口,白的紅的濺了一圈。我奶奶驚得把碗扔了,我爺爺也瞠目。紫衣女人青眼逼視黑衣人。我父親齁齁地睡覺。盲女布冷冬布冷冬地彈著弦子。我爺爺發作起來,吼道:“你這人好沒道理!”黑衣人大笑起來,搖搖晃晃起身,站在鍋前,用一柄鍋鏟子挖著飯,旁若無人地吃起來。吃飽,半句客氣話也沒有,彎腰拍拍盲女的頭,牽了她一只手,踉蹌著出門去。把盲女安頓在陽光下曬著,從腰裏拖出雙槍,玩笑般射著土山周圍水面上那些嬉戲覓食的大鳥。他每發必中,水面上很快浮起十幾具鳥屍,紅血一圈圈地散漫。群鳥驚飛,飛到極高極遠處,仍有中彈者直直地墜落,砸紅一塊水面。

紫衣女人臉色灰白,漸漸地逼近了黑衣人。黑衣人不睬她,黑臉對著陽光,泛出鋼鐵顏色。他似念似唱,和著白衣盲女布冷冬布冷冬的弦子:“綠螞蚱。紫蟋蟀。紅蜻蜓。白老鴰。藍燕子。黃鹡鸰。”“你定是大名鼎鼎的老七!”紫衣女人說。“我不是老七。”黑衣人瞥她一眼,說。“不是老七哪有這等神槍?”黑衣人把雙槍插進腰間,舉起十指健全的雙手說:“你看看,我是老七嗎?”他往水裏射去一口痰,有小魚兒飛快圍上去。“幹女兒,接著我唱的往下唱呀。”他對白衣盲女說,“唱呀,白老鴰。藍燕子。黃鹡鸰——”

盲女微微笑,唱起來,童音猶存,天真動人:“綠螞蚱吃綠草梗。紅蜻蜓吃紅蟲蟲,紫蟋蟀吃紫蕎麥。”

“你是說,老七七個指頭?”紫衣女人問,黑衣人說:“七個指頭是老七,十個指頭不是老七。”

“白老鴰吃紫蟋蟀。藍燕子吃綠螞蚱。黃鹡鸰吃紅蜻蜓。”

“你這樣好槍法,在高密縣要數第一。”“我不如老七,老七能槍打飛蠅,我不能。”“老七呢?”“被我除了。”

“綠螞蚱吃白老鴰。紫蟋蟀吃藍燕子。紅蜻蜓吃黃鹡鸰。”

陽光落滿了土山。水鳥逃竄後,水面輝煌寧靜,那些半淹的小栗樹一動不動。紫衣女人搓搓手,不知從什麽地方閃電般跳進手裏一支擼子槍,對準黑衣人就摟了火,子彈打進黑衣人的胸膛。他一頭栽倒,慢慢地翻過身,露出一個愉快的笑臉:“……侄女……好樣的……你跟你娘像一個模子脫的……”紫衣女人哭叫著:“你為什麽要害死我爹?”黑衣人用力擡起一個手指,指著白衣盲女,喉嚨裏響了一聲,便垂手撲地,腦袋側在地上。

來了一只黑毛大公雞,伸著脖子叫:“哽哽哽——噢——”盲女還在彈著弦子唱。

洪水開始落了。

我很小的時候,爺爺教給我一支兒歌:

綠螞蚱。紫蟋蟀。紅蜻蜓。

白老鴰。藍燕子。黃鹡鸰。

綠螞蚱吃綠草梗。紅蜻蜓吃紅蟲蟲。

紫蟋蟀吃紫蕎麥。

白老鴰吃紫蟋蟀。藍燕子吃綠螞蚱。

黃鹡鸰吃紅蜻蜓。

綠螞蚱吃白老鴰。紫蟋蟀吃藍燕子。

紅蜻蜓吃黃鹡鸰。

來了一只大公雞,伸著脖子叫“哽哽哽——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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