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有時它滿面紅光,像一個羞澀靦腆的大生物。有時它慢騰騰地,面帶緋色,一副生氣的樣子,慢慢地推著,頂著。有時她看不見它了,只有從上面的雲彩下發射出萬道金光。

她很走運。幾周過去了,盡管有時黎明有雲,或者有時下午灰暗,但是沒有一天沒有太陽。雖時值冬季,但多是陽光燦爛的日子。瘦小的野生藏紅花伸展著紫紅色的花朵,野生水仙則擎著星狀的飾物。

每天,她都到柏樹那兒去,在山腳下微黃的懸崖的圓丘上,掩蓋在仙人掌叢中。現在她更聰明更簡便了,腳穿便鞋,只身披一件鴿灰色的晨衣。這樣一來,在任何合適的隱秘地方,她頃刻間便可裸向太陽。而她不得已再穿上衣服的那一刻,她便覺得生活灰暗陰沈,自己也無足輕重了。

每天從上午到中午,她都躺在高大威猛的柏樹腳下,而太陽則快活地徜徉於天空之中。到現在,她已經意識到太陽沐浴著全身的一絲一毫。她焦慮的心,那種擔心,緊張的心情已經消失殆盡,就像陽光下久落的花朵,只剩下小小的待熟的果實。而她緊張的子宮,盡管仍然緊閉著,但當太陽神秘地觸動它時,就會慢慢地舒展,慢慢地,慢慢地,像沈在水下的百合蓓蕾。像沈在水下的百合蓓蕾慢慢地浮向太陽,向著太陽,只向著太陽,最終完全舒展開來。

她知道太陽放射光芒,融匯全身。盡管它普照大地,可當她渾身一絲不掛地躺著時,它集中註意著她。這就是太陽的妙處之一,它可以普照眾生,而且依然光輝燦爛,然而這壯麗輝煌,獨一無二的太陽卻也可以凝聚於她一人。

隨著對太陽的了解,她深信太陽在逐漸透過她以了解她,這從廣大無邊的世俗的意義上來說,使她產生了一種驕傲超然的感覺,還有一種對人類蔑視的感受。他們是這樣非自然,這樣不健康。他們這麼像墳場的蛆蟲。

甚至趕著驢子經過這崎嶇多石的古道的農民,盡管他們曬得黝黑,也還是沒有曬透。就像背殼走的蝸牛,骨子裏還有一小塊白色的恐懼,懼怕生活自然的光輝,並為此內心震顫著。它不敢完全直視太陽:內心裏總是畏縮著。所有的男人都是那樣。

為什麼接受男人!

隨著對人,對男人的無所謂態度,她現在不那麼小心謹慎,怕被人看見。她告訴過瑪麗尼娜,這個替她到村子裏買東西的女人,說醫生命令她進行日光浴。那就夠了。

瑪麗尼娜是個60來歲的女人,個子很高,單瘦,身板挺直,頭發灰黑,褐色的眼睛透著數千年遺傳下來的精明。她笑起來半嘲弄似的,蘊含著飽經滄桑的體驗。不幸的是缺乏日光浴的經驗。

“在陽光下裸曬,肯定很漂亮。”當瑪麗尼娜敏銳地盯著這個女人時,眼睛裏帶著精明的笑意說道。朱麗葉漂亮、剪短了的頭發很優美地在鬢角卷曲著。瑪麗尼娜是當地人,理解力很差。她又望著朱麗葉。

“可女人漂亮,就能曬太陽顯露自己?呃?難道是真的?”她補充道,帶著那種屬於過去的女人的古怪、短促、上氣不接下氣的笑聲。

“我漂不漂亮誰知道?”朱麗葉說。

不管漂不漂亮,她覺得被太陽欣賞著,這便一樣。

中午時分,在陽光下,她有時從巖石上偷偷溜下,經過懸崖邊,下到檸檬樹籠罩成清涼永恒的陰影的溪谷。在靜謐中她脫掉晨衣,迅速地在清澈碧綠的水窪中洗浴自己。在檸檬樹葉構成的翠綠的、昏暗的陰影中,她發現全身都是玫瑰色的,然後,玫瑰色變成了金黃色。她就像變成了另一個人。她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她因此記起了希臘人曾說過,蒼白而未經日曬的身體是不健康的、冷冰冰的。

接下來,她會在皮膚上擦些橄欖油,在檸檬樹下胡思亂想一會兒,或是試圖在肚臍上放平一朵檸檬花,並為之而吃吃地笑起來。這時只有被某個農民看見的可能性。可萬一被看見了,那害怕的肯定不是她而是他。她知道身體裹在衣服裏的男人骨子裏頭的恐懼。

她甚至在小兒子身上清楚地看出了這一點。溫暖的陽光灑滿臉上,她嘲笑他:他多不信任她啊!每天,她堅持要他裸露在陽光下蹣跚學步。現在,他的小身體也成粉紅色了,金發向後梳著,經日曬後的臉頰健康中透出一種石榴紅。他既漂亮又健康,甚至仆人們,都喜愛他,叫他天使。

可他不信任媽媽:她嘲笑他。而且,從皺著的小小眉頭下的藍色大眼睛裏,她看見了那種骨子裏的恐懼、疑慮。現在,她認為這在所有男人的眼睛裏都可以看見。她稱之為太陽恐懼癥。她的子宮緊緊關閉著,抵擋所有的男人——這些太陽恐懼者。

“他怕太陽。”她有時會自言自語,低頭看著孩子的眼睛。當她註視著孩子在陽光下蹣跚、搖擺、趔趄地學步,發出像小鳥般的鳴叫時,她發現他束縛住了自己,內心在躲避太陽。他行走不穩,顯得很笨拙,動作遲鈍,靈魂像殼裏的蝸牛,蜷縮在內心潮濕、陰冷的縫隙中。這使她想起了他的爸爸。她希望能夠讓他來,讓他不顧一切地向太陽致意。

她決定帶孩子到仙人掌叢中的柏樹那兒。因為有刺,她得留神看著他。不過在那地方,他肯定會從內心深處那小殼裏走出來的。那種小小的開化的緊張感會從他眉頭上消失的。她替他鋪了塊毯子,然後坐下,脫落晨衣,躺倒,註視著高高飛翔在藍天中的一只鷹,還有懸在上方的柏樹樹梢。

男孩坐在毯子上玩石頭。他站起來,蹣跚著要走開時,她也站起來了。他轉過身,看著她。從他藍眼睛的熱烈神情裏幾乎顯示出一個真正男人的挑戰。他很漂亮,白裏透紅。他皮膚並不是真正地白皙,而是黃土色。

“小心刺,親愛的。”她說。

“刺!”小孩鳥鳴般地學舌,仍舊回頭看著她,像油畫中裸露的孩子,充滿了疑惑。

“討厭的刺!”

“厭刺!”

他穿著小涼鞋搖搖晃晃地跨過石頭,用力拉幹薄荷枝。眼看他就要倒在刺上時,她像一條大蛇樣敏捷地彈向他,其迅敏連她自己也感到驚奇。“我是一只野貓,真的!”她自言自語道。

只要陽光燦爛,她便每天帶他到柏樹下去。

“餵!”她說,“我們到柏樹那兒去。”

要是碰上從阿爾卑斯山刮來冷風的陰天,她就不能下去,小孩就會不停地嚶嚶叫道:“柏樹!柏樹!”

他像她一樣念著它。

到那兒並不只是進行日光浴,遠不止於此。她內心深處的某種東西舒展著,松弛著,她受到了巨大的誘惑。她內心裏一種神秘的願望,這種願望比她自覺的意識,比她已知的願望更強烈,把她與太陽聯結在一起,陽光的溪水流淌著穿過她全身,環繞著她的子宮。她自己,她意識中的自己,是次要的,是次要人物,幾乎就是個旁觀者。真正的朱麗葉活在內心深處陽光的隱流中,就像隱秘的光輝環繞的一條河,環繞著她的子宮甜蜜、未開的蓓蕾。

以前她一直自己作主,發號施令,清醒地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而現在,她覺得內心裏另外有一種力量,比她自己的力量更大,更隱秘,更野蠻的一種東西,這種東西淹沒了她。在這種她無能為力的力量的迷惑下,現在她有些模糊暈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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