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我伸進熱被筒的手,已給另一只手握著了,握得緊緊的。我嗅到一股人體特有的氣味。

陡然,他露出了頭!啊,兩只紅腫的眼睛。我怕——可是我本能地抽出雯妹繡的綢手絹,替他拭那拭不盡的淚水。

也許他不慣受人哄,騰的一下就坐了起來。兩只前露姜芽後露鴨蛋的腳就光赤地踏在地板上。

他推開我那香香的手絹,說:“朋友,咱們要分別了。”

什麼,走?我馬上就用力握著他的汗手。

他用瘦削汙黑的指頭,在技散的頭髮間穿來穿去。然後光著腳走到抽屜那裏,扯出一封印著“吉林”下款的信封,交給了我。

“揭吧,這是你最後的一張!”

可是,唉,攫住我心的倒不是那張郵票了。把信丟在桌邊,我又去抓他那縮了回去的手。

“可是,你干麼要走?”

“干麼!我要當亡國奴去了!”由他那呆呆的視線,咬牙切齒的神情,可以見得出他是懷著無限憤懣的。

我這時才對他的家事發生興趣。但無論我問什麼,他只是心不在焉地搖頭。終於,他求我先走出去,讓他靜一下。約好今天晚上自修完了和他散散步,算是個臨別紀念。

我垂頭喪氣地走了出來。羅漢還直追著我問:“要了幾張?還是四分的嗎?”我用鄙夷一個無心肝人的眼色瞅他,並把空手張給他看,給他碰了個釘子。他嬉皮笑臉地說:“窄心眼兒,急命鬼。人家今兒個沒有,不會等明兒個?”就由褲袋子裏掏出他的口琴,隨吹隨跳地跑了。

晚上自修,我總看不下書去。看到75號椅子空空的,桌上照例擺的硯臺也不見了。我就像生活裏丟了一件平時不注意、而如今感到頗可留戀的東西似地那麼愕然。我沒心算代數,只在算草上描了許多“誓死”、“誓死”。看堂的劉老師一走近,我就馬上翻翻手邊的書,作作樣子。及至他踱了過去,我望著這彈壓者的背影,感到異常的厭惡。我等老柴搖鈴,偏偏這老頭子今兒晚上又打了盹。後面的兵營都已吹起那悠長而低弱的催眠號。我終於忍不住了,就托辭肚子痛,跟劉老師告了假,一直跑向第三宿舍。

宿舍這時漆黑寂靜。可是在樓下可以清清楚楚地聽到一種哧哧地勒繩子和搬東西的聲音。我帶著一種預期的驚愕,登上第三宿舍的樓梯。34號裏正有著咕咚咚的響聲。

拉開門一看,呵,墻上那些字紙已經撕個干凈,書架上堆的凈是破鞋和臉盆。一個亮光光的禿頭,正屈著腰,在那裏捆一個柳條箱呢。我不知該喊還是該笑出來。

聽見人來,他擡起了頭。發亮的頭上爬滿了因用力而鼓起的青筋。我蹲下,帶點喘,捧著這瘦削郁悶的臉:“是老趙嗎?你要走了嗎?”

“是的。明天八點開車。”然後他用指頭掐算:十一點到天津,下午五點過北戴河,六點就過山海關。……

“可是,你干麼剃成這個樣兒?”

“我是扮成農民的——不,我本來就是種田人家的孩子。念書的人都危險。我不能在未見到我媽之前給他們殺死!”說完了這話,好像這“媽”字增加了他一種憂苦,而又補添了一些快慰似地,他用紅炯的目光看著我。

“有這麼兇嗎?既然會被殺,你干麼還回去?大夥兒在這裏怪好的。”

“兄弟,”這是他第一次這樣叫我,由心窩裏叫出的。“我這裏有兩本書送給你——其余的,我都捐給圖書室了。”他回身半直起腰來,由桌邊拿下來交給我。然後就伏在那柳條箱上嘆了一口氣。“以後,以後連有中國靈魂的一份報紙也看不見了。”

我接過書來一看:一本是《東北問題》,一本是《青年與滿蒙》。書的裏封面都用濃重的筆墨寫著我的名字,下面是他贈。他還在一個小塊方篆印旁邊記上這陰沈的日子,這夜晚。

等我幫他系上最後的一個扣,我們就下樓到操場上散步去了。

天,黑烏烏的。幾顆殘星正在一朵灰雲左近眨閃著。

“有月亮多好啊!”我說。

“不,”他仰起頭來,“惟有這黑漆漆的才是我們的世界。”

他異常熱情地扶著我的肩,一聲不響地向著操場的東墻根兒走。我想開口問,但我的話又給這陰沈的情景梗塞住了。

一陣鈴聲,跟著一片嘈雜的人聲由課室樓擁了出來。

我倆摸黑繞過籃球場,一直奔到秋千架下。他咳了一聲,就倚在柱子上了。

他仰起了頭,向著東北角黑黑的天空呆望。然後,把手搭在我的肩上說:“我這次回去是要拼命去。其實,唉,也許是送死去。可是我必得去。……我不怕死。我哥哥就那麼被鬼子用刺刀挑了的。我恨的是——你們這種人,不明白自己的國家到了什麼地步,整天吹哨!——早晚一天——”

說完了以上的話,就似乎有了新的啟示似地,又用矛盾而痛苦的語調說:“其實,也不怪你們。年輕人都愛玩。愛活潑;誰愛皺眉,愛流血?可是倒黴的你是個在帝國主義者蹂躪下的中國人。你沒死,是因為還沒有輪到你這塊兒。早晚——你就是堵上耳朵,閉上眼睛——咳,也不成,也不成啊。”

黑影子裏發出來的話說得我眼睛濕了起來。心裏比爸爸不帶我上青島那回還難過多了。

我害怕——怕立在我眼前的這個活人,再過幾天就真地變成刺刀下的克魂。我問他干麼明知道會死,還非回去不可。

“我爸爸新近給鬼子捉去了。一家殺的就剩我們爺兒三個。我去年逃進關來,就剩他老公母倆。這回,就剩下我媽一個人了——”說到這兒他狠命地用拳頭捶了一下秋千架。“我恨不得長翅膀飛了回去,落在那鬼子的身上,咬他個稀爛。”

這想法好像給了他多少快慰似的,就握住我的手說:“都怕死,就永遠都當亡國奴!你還小……”

我仰頭在黑暗中辨視他的臉,心下好像是說:“我不小。你看,我也哭了。”

我們攀談到熄燈後好久,才又摸著黑,緩緩地踱回宿舍。

在快走到第三宿舍門口的時候,他悄悄地說:“我明天可黑早就動身。你來不及送我的。咱們好好地握一下手吧。我這半年多也沒交上一個朋友!你是我唯一的熟人。你現在不會懂得我的事——可是,你好好看我給你的書,和捐給圖書室的。——記著我。我到死那一刻也記著你。作個有骨氣的人。”說到這裏,我的手被他重重地攥了一下,他小聲說:“咱們大概不必說再見了。”

突然,他甩下我的手,向宿舍踱了去。隨踱隨向我揚手,意思是要我回去。我追上去,悄悄地告訴他我明早怎麼也會起來送他。走遠了一些的黑影子向我擺起手來。然後,門軸嗞溜一聲,黑影子隨著第三宿舍門窗上的那點亮光消逝了。

我氣都喘不出地僵立在那裏。沒有風,但我渾身直打顫。想了一想,決定快回去睡下,明早好來送他。

當我爬上第二宿舍的樓梯時,雙腿竟缺乏平日那股力氣。黑暗裏,象有一只手在抓著我的腦蓋。我怕——我破例地用被子包上了頭。在虛汗裏,糊裏糊塗地睡去。

醒來呢?唉,一睜眼,太陽已經升得老高了。洗臉房叮當正響著臉盆聲。一個哈欠沒打完,下意識就提醒我誤了一件大事。我騰的一下就跳出熱被筒。當我剛落下一只腳時,才發見枕畔放著那有“吉林”下款的信封。背面用鉛筆潦草地寫著:

我走了。羨慕你睡得那麼舒坦,不忍叫醒你。昨夜

話,莫忘。郵票你撕下吧。那住址只告訴你:那就是我

去拼命的地方。無從通訊。——知名不具。

唉,唉,不中用的我。

一九三四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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