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段已改入兒童文學《跑》)

 

 

小魚說她病了,但是我看見她胖了,氣色也很好。

她仍然聚精會神地描一盤水果,玻璃器皿,華貴、色澤美白,裡面盛著四時鮮果,我猜想如果她沒有享用過這些東西,那麼她一定會把它畫出來,

「我已經有一個星期沒有睡著過了。」她說。

「你戀愛了?」我說。

「我有過談戀愛談得一個星期都不要睡覺嗎?」她反問,神情嚴謹。

「你有心事?」我說。

「我所有的心事就是他們不出我的畫樣,但是我已經解決掉了,我把給他們的畫都拿回來了。」

我想像不出小魚為什麼會睡不著覺,我無法想像,如果是我,壓力只會讓我更加甜蜜地睡去,然後醒過來用更充分的精神去應付它們,我會解釋、挽救,我就像一隻綠色的蟲子那樣勤奮和軟弱,我不願意相信事實。

「怎麼開始的?」我只能說點實在的。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只是要趕那幅畫,你看見過的,有很多花的那幅。我只想著只要一點點只要一點點就能在今天趕出來,我一直畫到四點鐘,然後我去睡覺,但是我發現我睡不著。」

「你興奮?」我說。

「不,不我一點兒也不興奮,我只覺得空蕩蕩。我還以為是一般情況,我們以前都有過的,是吧。但是從那個晚上開始我就再也睡不著了。」

「你失眠了?你顛倒過來了?白天睡覺晚上睡不著?」

「我說了這麼多你還不明白嗎?我是說我白天睡不著,晚上我也睡不著。」

「那不是很好嗎?」我笑:「你精力充沛,頭腦清醒,你可以利用一切時間了,白天畫行畫賺錢,晚上可以創作。你的時間會很富裕,而且你不覺得累。」

「是,我是不累,但我怕,這樣的情況已經一個星期了,而且要是一直持續下去呢,我想我會受不了的。」

「去醫院好吧,配點藥吃,你可以用我的病歷卡。」

「他們只會對我說原因是身子和腦子太疲勞了,不要多想事情,要多找點營養吃,而且要多休息,他們只會這麼說。」小魚馬上反對:「其實我想什麼呢?我要想什麼呢,我什麼也不想,我只是一門心思地畫,你知道的。」

「當然,當然我很瞭解。」我頻頻點頭:「只是你自己不知道,小魚我知道你不想瞞我,但你的確是有什麼事,你自己還意識不到。」我想開導她,雖然我沒有十分的把握,但我是小魚唯一的朋友。

「每個人都苦惱,當然我也苦惱。」小魚說:「你知道嗎?你不知道的,你在機關你不明白這些事的。」

「我們同年,而且我們很要好,你要承受的我都要承受或者已經承受過了。」我想努力往小魚靠攏。

「是,我們倆個都在一天天地長大,以前我們不需要顧慮這些東西,但是現在我們二十多歲了,我們算是成年了吧,你明白嗎你不明白的。

他們可以說我的功底太差,素描底子沒有打好,可是我的作品已經擺出去了,有眼睛的也都看到了,他們又能找出一些什麼出來呢?除了我是一個女人我有什麼呢?」

「他們是什麼人?他們是誰?」我問。

小魚苦笑:「我也不知道。」

「你是在為想像中的對方煩惱,你都不知道他們是誰?」

「這只是一種感覺,感覺而已,但是他們存在。」

沈默。我不知道應該說什麼,我從來就沒有鄙視過小魚的畫,我們是朋友。我們寂寞,寂寞苦不堪言,除了我和小魚,我相信整個城市裡我們都找不到可以與他談真情實感的人。我相信我們都是流行中的小女人,我們聰明、美麗,但首先我們自己會否認那是感情,我們自取其辱。

「她們成立了女畫家沙龍。」小魚說。

原因就是這個了。我放鬆心情歎了口氣,說:「沙龍?已經過時了幾個世紀了。」我笑:「小魚你在乎嗎?她們不把你當一回事?」

「我在乎。」小魚說。

「你比我都要知道她們都是些什麼人,她們沈浸到柴米油鹽中去了,她們前店後廠,感覺良好,她們有縱橫交錯的一切,你沒有,除了年輕你什麼都沒有,但是你比她們年輕整整一代。她們大概沒有你勤奮,而且她們總是會說我們畫不出作品就是因為我們有家庭孩子,家務事妨礙了創作,而你沒有負擔,所以不需要認可你的勤奮,這是應該的,她們都是你的老師。」

「她們有生活,而我沒有。」小魚說。

「你想找幾個男人睡?」我說。我發現我失敗了,她好像有各種各樣的煩惱,各種各樣不計其數,我沒有辦法,小魚帶著我繞圈子,我不知道究竟是為什麼。我也有問題,我在開導別人的時候發現了自己的問題。

所有的問題就在於我們很在乎,第一,我們認為自己是女人,第二,我們認為了自己是名人。

小魚哭了。

「我天真到以為這些都是小事情而已,直到我去看那個畫展,我遇到了我一直愛慕的畫家,但他總是迴避我,怕和我站得很近,怕與我說話,一直到後來我才看出來,他是怕我粘上他呢。可是,我只有二十二歲,我怎麼會那樣做呢,我都不知道怎麼回事呢。我以為我會悄無聲息地畫,我一直以為我畫是我私人的事情,我做夢都沒有想到他們交談,竊竊私語,而我天真得一無所知。我稱呼每一個人老師,我討好他們,聽他們說話,記住他們的教導,我心裡想老師都是希望年輕的學生能出成績的。」

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對小魚說話,我只能說:「起初你是一幢房子,但它只是一幢房子,房子裡面沒有什麼,它是暗的,但是現在它有了光,它是一幢有了燈光的房子,有亮光的房子自然是會有人來註意到的,他們不敢輕舉妄動,他們便從地上拿起石頭來砸你的門、玻璃,你坐在房子裡不安心,你把耳朵貼緊在門上很仔細地聽,你聽到了風聲雨聲石子聲,但是他們只是拿石子砸你的門而已。你馬上就開門,把你門前的那堆垃圾統統搬回家去,你坐在垃圾中間,清點裡面有些什麼,你想從垃圾中找出點寶來,雖然這些垃圾影響了你,讓你睡不著。」

「我絕不是因為這個原因而失眠,失眠只是那個偶然事情的發生,我說過了,我只是為了要趕那幅畫。」小魚堅持:「我沒有半點埋怨的意思,他們輕輕地敲門,關懷你,與你談心,教會你一點東西……」

「小魚,如果他們踢開門闖進來了,你也有應付的方子嗎。」

「我沒有。」小魚黯然,眼淚僵持在美麗的眼眶裡:「你知道的,這是我的全部,我有多珍惜這種感情,所有的一切,我不想失去這個圈子,你知道我看重這些。」

「小魚現在你的臉上都是鍋灰,你洗了一遍又一遍,你把整個臉都用清水洗得發白了,你大喊大叫,我臉上沒有灰,我很乾淨。你喊了一遍又一遍,接下來你會繼續喊,你們看我只是個女孩子啊,你們看不出女人和女孩子的區別嗎?小魚你錯了,你想改變已經敗壞掉的風氣嗎?你太高估自己了。」我心裡發酸,我相信我比她還要難過,小魚在我面前裝出堅強,其實我們都一樣懦弱。小魚是我唯一的朋友,就像我是她唯一的朋友一樣,我們相依為命。

「晚上你留下來好嗎,你看我真的睡不著。」小魚說。

我看座鐘,已經很晚了,我知道回去就要被盤問一番,做詳盡的解釋,不管怎樣,我都得走了。

「小魚你知道的,這麼多年我從來沒有住在外面過,當然小魚你也一樣,我還得回家去。」

我掃視滿屋子小魚的畫,打算幫她拿到桉葉的畫廊裡去賣,不知道桉葉那邊的情況怎麼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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