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倒黴的一天。我現在深信不疑一個人如果要倒黴的話一定是倒黴到底的。

我先是在一家店裡喜歡上了一件銀灰色的緊身衣,我買下了它,然後在第二家店發現了一模一樣的貸色只賣一半價錢,如果不去那第二家店就好了,現在我已經對我的新衣服有了心理障礙,情緒很低落。然後我招了一輛的士,我坐了上去,我完全能在二十分鐘內新華書店下班以前趕到那兒,我手裡有一張新華書店的價值一百元的購書券,今天已經是期限的最後一天了,我想趕緊把它用掉,最好是買唱片或者明信卡,書店裡總是有那種東西,只是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把音像和書的帳目都放在一起做。

司機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小子,車開了一百米,他停了下來,很巴結地把頭伸出車窗去,臉上掛著受寵若驚的歡喜。他碰到了一個熟人,是一位老得牙齒都發灰的濃妝小姐,染著紅色的頭髮,還是老式的妝,褐色眼影,唇線輪廓明顯,兩頰掃了一團紅色,穿著流行並且出自地攤的便宜時裝。小姐騎著金鳥助力車,給我們汙染嚴重的城市又多添了一份貢獻。儘管車已經停了下來,小姐還是沒有打算理睬他的意思,只是象徵性地拿美艷的眼神瞟了他一眼,他便得寸進尺了。

「現在在哪裡跳早舞啊?傳呼換了呀,多少號碼啊?」

車子裡面的我只看見小姐頻頻顯出不耐煩的神色,但我們的司機緊追不捨。

「我趕時間。」我說,斜靠在後座上,拿眼睛上上下下地掃那位小姐,小姐看見了車子裡面的我明眸皓齒,大概是覺著壓力了,臉色也有些灰暗。

「你快點去做生意。」小姐說。

「馬上馬上。」他轉回頭討好地對我笑,又帶著討好的笑把小姐目送開去了。

「你不要走市中心那條路。」我說:「那裡很容易堵車。」

「現在是下班時間總歸要堵的,哪裡都一樣。」他很有經驗的樣子,我猜測他一定是對我有意見,攪了他的好事,又對他指手劃腳,讓他不要走那條路,他便偏要走。行了一百米,塞車了。

天色已經開始昏暗下來,我招了第二輛的士,從外環路繞過去。我想是因為我光顧著招車了,上了車我才發現那是一部奧迪。當然首先我是要去看他的計價器的,我看見上面閃著十八元的字樣。「您沒有搞錯吧?」我客氣地問,司機是一個腸肥腦滿的中年男人,這樣說他一點也不過分。「是這個價位。」他也很客氣地回答:「總是有人以為我宰客,其實定的就是這個價格。」他如果這樣溫文爾雅地解釋完了應該是很好的,我也會愉快地付了車錢,愉快地下車去,但是接下來他又說:「我們是外事旅遊的車,一般是不遊車河的,我們都是停在大酒店的門口,一般都是送外賓去機場,當然小費也是很可觀的……全市只有二十輛我們這樣的車,小姐我看見你站在路口招手,當然就停了下來……」他絮絮叨叨,而且像一個老太婆那樣把話顛來倒去反反覆覆地說。

「那麼我的運氣很好嘛。」我微笑,耐心地應付他。

「全市就只有這幾輛車,而且我們是不遊車河的,我們一般都是載外賓……」他繼續說,傲慢地挺直著腰身,形態矜持。

最後到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黑了。還好,書店還亮著燈。我下車,

如數付給零錢,並且客氣地說:「對不起,沒有小費。」

推開門,裡面的小姐尖叫:「下班了。」我手足無措,臉上立即堆滿了討好:「不要很長時間的,隨便挑什麼書好了。」「我們下班了,明朝早點來。」小姐堅持,又轉過身子去衝著裡面喊:「阿明啊,今朝死脫了呀,不曉得拿捲簾門拉下來,快點快點……。」

我自然是很惱火的,重重地關門,準備招第三輛車回家去。那輛出租車興高采烈地發現了我,衝出去十米遠,停了下來。

我首先是聞到了一種腐爛的味道。當然我並不想就這個問題發問車子的主人讓他難堪,我也不會坐在出租車裡手忙腳亂地查看座位、座位上的靠墊、下面的地板,我只是很寧靜地坐著,眼神緩緩地把這車子的全部掃視一遍,我很想知道那究竟是一種什麼味道。

他放進了一盒磁帶,他一定是以為年輕的小姐都喜歡聽流行歌曲。

「我今天真是倒黴,我發現一個人要是倒黴就會一整天都倒黴,倒黴到底。」司機主動說話。

「今天你是我的第一筆生意。」司機又主動說話。

「我今天一早就有生意做,就掉了頭駛過去,我明明查看了周圍,沒有發現警察,但是那個巡警就像是從地底裡冒出來一樣出現了,如果光是停車倒也好了,只要罰三十塊錢,但又是違章掉頭,一共罰了六十塊錢。」他還是主動說話。

「然後我的車子剛開出去五十米,一個老頭子忽然豎在了我的車子前面,我當然是沒有撞到他,但是他很拚命地敲我的汽車玻璃,拖住我要我送他去醫院,我當然是據理力爭,於是兩個人都被帶到警察面前說說清爽,你看,剛剛才說清楚了出來,又給了那個老頭子一百塊錢。我好不容易才拉到你這個生意。」他已經不是自言自語了,他是在和我說話。

我當然也有同感,我便說:「我今天也倒黴,居然都壞在你們出租車司機手上了,什麼事情都沒有辦成。」

「我們這行裡總是會有敗類的,他們總是給我們丟臉,我就不會的,我從來就是有零找零、無零讓利,掙那個錢幹嘛?」他有點正直激昂的神氣,雖然這一天他大概真的一分錢都沒有賺到。從他的側面看,他真是一個英俊的小夥子,只是,他的車子裡有一種腐爛了的味道,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也許是上一個乘客半年前留在他車子裡的水果?或者鮮花?怎麼他聞不到嗎?

我拿二十元給他找,他找不出,但他要證實他說過的話。「你等一會兒,我去小店裡換了零錢來找給你。」他開了門走了出去,我坐在車子裡,車子裡亮著燈,我開始上上下下地找,查看究竟是什麼東西,但是我找遍了整個車廂,什麼也沒有找到,那種味道還是很濃烈。不管怎樣我都要下車了,不必理會這事情了。我推開車門站在車子的外面,看見他換了零錢,走近來了。「現在的店不買他的東西就不給換零錢,我只得買了包煙。」他說。

「謝謝。」我竟說了這兩個字,我一般都是不太願意理會這些開出租的司機的。

我希望我的父親和母親忘記了我說過的那句關於呆B的話,我仍然想他們認為我是一個聽話的女兒。

 

 

我泡茶,坐下來,查看筆記本,發現今天沒有會議召開,看報紙,今天的日報說高速公路上又發生了車禍,是一輛紅色的夏利出租車,司機很年輕,不知道什麼原因,他竟自己撞到了公路旁的電話柱子上了,采寫報道的記者希望年輕的司機朋友們註意不要疲勞駕車。

小報道,沒有附加照片。我開始有一點害怕。

我想我還是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味道了,那大概是死的氣味,我竟接近死的氣味那麼近了,我竟沒有因為心情惡劣而招一部的士上高速公路兜兜風去,我回到家裡,洗澡,心情舒暢,然後睡著了。一念之間。

總之我不必相信世界上有那麼巧合的事情,我只是昨天乘了一輛有難聞味道的出租車,同時昨天的高速公路上發生了一輛車禍,就這樣。

看完了報紙我開始抄寫一份關於加強宗教管理破除封建迷信活動的材料。這時候有兩個下面打印室的小姑娘來串門,看見我在寫材料,很詭秘的樣子。

「你還不知道那件事情吧?」她們說。

整個機關只有我是與她們一樣大年紀的,她們一定暗地裡對我不滿,她們會想為什麼她倒去了黨委口,而我們卻在打印室裡體力勞動。我現在發現其他副科級以上的徐娘都不屑於理睬她們,而我第一天上班就想著能上上下下搞好關係,我微笑著去結識她們,還佯裝親和地拿起她們隨處放的一本某明星親筆簽名著作做了一番讚揚,那本書大概是很被她們看重的,也許她們費了很多時間等候在書店門前擠得花容失色才簽到了名。我想我錯了。

她們先是象沒有見到過大世面的虎那樣對驢探頭探腦,最後她們還是撲上來了。我還以為她們接納了我,其實她們從來就是排斥我的,從一開始就是,我們無法溝通。現在她們居然能理直氣壯地拖欠我送下去打印的緊急材料,而且死皮賴臉地訴說她們是多麼繁忙。我脾氣很好,我耐心地在樓面上跑來跑去,看領導的臉色,用溫存的語氣請求是不是能夠快一點點。

平日裡她們也很寂寞、也很憂愁,雖然這種憂愁與我的憂愁是不一樣的,但她們還是願意與我聊點什麼,時裝、新品種的小零食、便宜面巾紙、化妝水、衛生紙,諸如此類。她們通常就是要搞一些新意思出來引人註意,其實小道消息在她們看來也事關重大,她們大概沒有什麼事情可做。我繼續抄材料。

「地道口你總認識的吧。」

我下班要路過她們所說的那個地道口,我想也許那兒出了車禍,也許有什麼工程施工要繞道走。我停下筆,問:「出了什麼事?」

「有鬼。」她們說。

「你們不能在市委宣傳部的辦公室裡說這種話,我們正在加強宗教管理、破除封建迷信活動。」我先是楞了一下,然後一本正經地說這話,我清晰地聽到組織部長的皮鞋聲音從走廊那頭走近來了。

她們嘶嘶地笑,像一群年輕的母鴨子。「她是一個非常好的女孩子,她是那家廠的出納,火起的那天晚上,她衝進去搶了一些帳簿出來,然後她打了火警電話,然後她已經跑到地道口了,但她又想起來了還有一些人正在車間裡打撲克,她馬上又跑回廠裡,她把那夥打得出神入化都不知道著火的人都叫了出來,這個時候她又想起來樓上還有一些重大的東西要拿,便上樓去,結果,燒死了。」

「完了?」我說。

「完了。」她們回答。

「沒有什麼了?」我說。

「還有什麼呢?」她們疑惑:「只是,他們都不承認是她救了他們。他們都說,我們是自己知道著火了跑出來的,我們根本不知道她還在廠子裡。女孩子死後,每天晚上他們路過地道口的時候就感受到她的鬼魂,她像風一樣追逐著路過的人,向他們訴說自己的後悔,她的歎氣像風那樣一直追逐到出了地道口才消失。他們都嚇死了,不敢再從地道口走,每天都繞著走。」

「她一定是後悔的,如果她一直跑到地道口也沒有想起來有什麼東西沒搶出來,她繼續跑,直到跑回家,定下神來喝一杯水,她一定沒事。但她活了二十年,從來也沒有碰上過這種大事情,她想都沒有想到過會有著火這種事,她居然鎮靜地想為自己的廠搶一些什麼出來。她的屍體擡出來的時候已經燒成黑焦焦的一小段,她的媽媽哭得眼淚都沒有了,只有她一個獨女,剛剛學校畢業,全靠她了。」我們沈默,想像那個女孩子的模樣,然後她們下樓去了。我們都是懦弱的女人,雖然我們分歧很大,但我們都是女人。

下班,我收拾東西,把自行車推出來,我仍然路過地道口,我沒有感覺到什麼,因為我的心裡面沒有什麼心事,我不認識她,我沒有鬼存在的想法。只是那些大人們為什麼不承認這個小女孩做的一切呢?我只覺得風吹起來很冰涼,好像是說話的聲音,所以他們就認為是那個女孩的聲音了,還是他們心裡面有鬼所以鬼就真實地存在了呢。

我能夠做什麼呢,我想我同情她吧。我應該在這個季度的十佳好事上把她評上去,報紙上也會有大報道出來,但是季評十佳和見義勇為是辦公室裡另一個幹事的事情,我不打算自己找點事情出來做。我想應該很快把這個鬼忘記掉,很多人都希望把這件事永遠地掩蓋掉,我又與她素不相識。

我仍然在每一個夢中跑步,但是從來我都沒有跑贏過,我疲憊、沮喪、心力憔悴,我什麼都沒有趕上。醒過來我就想這是為什麼,我有良好的面孔和身材,單身,家境富足,父母恩愛,我在機關單位上班,而且順利地通過了公務員過渡考試。總之,我沒有壓力,一點都沒有,我從來都是幸運的,做很多夢大概是從小學的時候就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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