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蘭·德波頓《機場裏的小旅行》 (29)

所以,我們一旦在穿越入境走道的12秒間掃視了兩旁的群眾,結果發現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確是孤獨一人,唯一的去處只有希思羅機場快線列車售票機前的購票隊伍,這時我們必須具備多麼強烈的自尊,才能夠不顯露出一點點的遲疑。就在我們身旁兩米處,一個衣著輕便,也許以擔任救生員為業的年輕男子,剛剛在一陣歡呼聲中與一名真誠而體貼的年輕女子相遇,兩人現在正深情擁吻,這時我們必須多麼成熟,才能夠不在乎眼前的這幕景像。此外,我們又必須多麼務實,才能夠不盼望暫時擺脫這個令人厭倦的自己,而成為剛從洛杉磯飛回英國的加文——他在斐濟與澳洲度了一年假之後,現在他熱情的父母、興奮的阿姨、雀躍的妹妹和兩名女性朋友全聚集在入境大廳,拿著氣球迎接他,待會兒就將帶著他一同返回伯明翰南部市郊的家裏。

在入境大廳裏,有些人獲得的熱烈迎接足以讓國王嫉妒,甚至連當初威尼斯為了迎接從東方絲綢之路歸來的探險家而舉辦的慶祝活動都比不上。一個個沒有崇高地位或突出特征的人,在22小時的飛行期間只是毫不顯眼地坐在緊急逃生口旁的座位上,這時卻拋開了羞怯的模樣,成為各種旗幟標語和自家烘焙的巧克力餅幹的歡迎對像。在這些人身後,大企業的總裁則準備搭上冷冰冰的豪華轎車,前往高級飯店裝飾著大理石與蘭花的大廳。

由於離婚現像在現代社會極為普遍,於是機場裏也就隨時都可見到父母與孩子團聚的場景。在這種時刻,再也沒有必要假裝理智或冷靜:這時就該緊緊擁住一雙脆弱而圓潤的肩膀,嗚嗚咽咽地啜泣起來。我們在職場上也許隨時都必須表現出堅強剛硬的模樣,但人類終究仍是極度脆弱而且容易受傷的動物。我們對身周的千百萬人雖然大多視而不見,但其中總是有少數幾人掌握著我們的快樂。我們只要嗅到這些人的氣味就可以認出他們是誰,沒有了他們甚至活不下去。有些男子在入境大廳裏面無表情地來回踱步。他們期待這一刻已有半年之久,一旦見到一個和自己有著同樣灰綠色眼珠、臉頰和母親一樣紅潤的小男孩,牽著機場服務人員的手從不銹鋼門後面走出,就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

在這種時刻,感覺就像是自己逃過了死神的追殺——不過,同時湧現的另一種感受又會使得這個時刻更令人哀傷,也就是覺得自己不可能永遠都能這麼騙過死神。也許這正是一種面對死亡的練習。多年後的某一天,長大成人的孩子將會在例行出差之前向父親道別,然後短暫的壽命就會突然結束。這個孩子將在墨爾本一間位於20樓的旅館房間內接到一通午夜的電話,得知自己的爸爸在地球的另一端突然發病,醫生已經無能為力。自此之後,對於這個長大成人的孩子而言,入境大廳裏的人群中將永遠少了一個他熟悉的臉龐。
不是所有的接機過程都那麼感人。機上的一個旅客也許來自上海,抵達機場之後便與馬爾科姆和邁克一同開車前往伯恩茅斯,打算利用暑假期間上英語課程:在碼頭邊一幢房子裏旅居兩個月,接受一名家教的指導,學習“ought”的發音,並且企圖精通商務英語——這種能力將有助於他們日後進入珠江三角洲的半導體或紡織業裏工作。

另一側,穆罕默德則是等待著來自舊金山的克裏斯的班機。穆罕默德出生於巴基斯坦拉合爾,現在住在倫敦近側的紹索爾;克裏斯則來自俄勒岡州波特蘭市,現在住在矽谷——不過,這兩人並不會知道彼此的這些人生細節。在這個沒有人居住的地方,一個人竟能輕易和另一個人一同默默乘坐在一輛黑色梅賽德斯S級轎車裏,實在是相當奇特的現像。對於司機和乘客而言,只要對方不是殺人犯或小偷,這趟旅程就算是順利成功。在一個半小時的車程裏,只有偶爾響起的導航語音會打破車裏的靜默。最後,梅賽德斯轎車終於抵達金絲雀碼頭一幢以玻璃飾面的辦公大樓。克裏斯在這裏下車,準備參加一場研討金融信息儲存議題的會議;穆罕默德則是把車開回航站樓,準備展開另一趟旅程。這一次的目的地是肯特郡,搭乘的對像是來自成田機場的K先生,和克裏斯一樣神秘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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