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走了一早上,老徐獻越來越吃不消。背上的包衭開始沈重,口舌幹燥,他得趕快找到水源才行。他專心聆聽林中聲音,在風聲鳥鳴中,終於辨出水聲,仿佛就在不遠,於是他急急起步,然而,走的速度再快,水聲總是微弱地懸在前方,不見接近的跡象。

漸漸上升的山道只知理所當然地延伸,一如從前他綿綿無盡的山水手卷,就怕到了路的終點,卻發現也像手卷的結局般令人失望。徐獻撫著心倚著老樹休息,水音還是像餌一樣在遙遠的前方誘著他,先用聲音解渴吧。他苦笑。調息完畢,徐獻繼續前行,心神一平穩,他聽那水音似乎有些不同了。

那不是水音。是帶著水腔的樂音!長長地,偶爾才一轉折。這,這孤高的調子,不就是杜若的歌麽?徐獻深深抽了口氣,老淚幾乎要湧出,真是他們,真是他們!他趕緊朝著樂音走去,蹣跚轉過一個陡坡,他看到前方路邊站著一個人,粗布衣,低笠帽,美髯飄揚,玉色的手上拿著一管烏笛。徐獻走近,布衣人依舊垂頭。徐獻停下,問道:敢問蕭瑟風起何處?垂首人緩緩擡起頭,是那二十年前的聲音答道:夕陽深處,秋山懷里。

二十年了,二人再一次相見。和上一次比較,多了太多太多的滄桑。這一回,薛霽看徐獻蒼老甚多,不過那一身風骨依舊硬朗。徐獻看薛霽,風霜須發下還是那張俊秀的面孔,昔日的少年,今日已是個美風儀的男子。

薛霽領徐獻到水邊歇息。徐獻解去鞋襪,把走痛的雙腳浸入溪中。他心中有很多的話想問薛霽,可是又怕答案讓人灰心,所以遲遲沒有啟口。他望著不息的流水和粼粼的波影,一切都太恍惚了,恐怕夢境都比這真實。薛霽在一旁等待,他看徐獻神色漸漸恢復,便輕聲對他說:徐先生,走吧,還有一個人急著想見你呢。徐獻一聽,心上沈石頓時消失,於是二人起身,從絕路上山。

莫璱重新梳好頭發,又選了秋蘭一朵插上發髻。屋中沒有鏡子,所以她就著院中池水,看著自己的倒影。容顏如落英飄落呵,她輕輕唱了一句,花老人殘。這句是她在教坊兩年學得的詞。由於她以前的身份,人們老要看她,她覺得自己簡直要被世人的好奇所窺死。有一天,她感到一份不一樣的目光,直直進入她半死的靈魂,她回頭看去,在燈火暗處,一個瀟灑的人影等著她,雖然時隔十數年,她立即想起仿佛是昨日的雨園,和那個像莫璠又不像莫璠的人。從那日起,她就安心了;這個人不會棄她於不顧的。

逃走的夜晚,有如神助。他背著她上了艘小舟,囑她洗去鉛華,換上布衣,他則幫她一件件摘下滿頭首飾。撫摸著自己無粉的面容,和無珠翠的發髻,莫璱覺得自己一寸寸地在還原,不只是回到玉臨莊的莫璱,更回到為人的原點,她感到自己重生了,變成一個全新的人,無名無姓,沒有過去,沒有痛苦。

後來這個人告訴她,他姓薛。

你怎麽知道你姓薛?她問。小舟慢慢朝紅塵的邊緣漂去。

就算是王先生告訴我的吧。這個陌生又熟悉的人回答。

怎麽說?

他說,我的父親是蘇城第一人;我進城聽到的第一個人就會是他。

哦。她自船篷縫隙看出,人煙的光芒漸漸闌珊。她也想去問問這位王先生,或許他能告訴她,自己是誰?

三年後,她對自己的人生終於有了把握。她居然可以和薛霽說起往事,回憶雖然還是有酸甜苦辣,不過,總算逐漸無痛。

莫璱走出草屋,站在秋槐下,望穿山林。她聽到薛霽的聲音,還有一個隨行者的步履。是徐先生麽?怎麽如此老邁了?莫璱心還在詫異,就看到薛霽的人影從山林中出現,後邊跟一個老者,畢直的身影,再遠都知是徐獻。

她走上荒草徑迎接歸人來客,晚風吹撫,布衣布裙拍出陣陣聲波,宛如那無邊的記憶之浪,一道道把她推送到徐獻跟前。徐獻完全不敢相信走來的真是莫璱。大難之後數年不見,她雖粗布衣著,無脂無粉,卻比昔日玉臨莊中氣色更佳,好一個絕色美婦人。二人停步,徐獻激動,禁不住俯身欲拜。莫璱趕快扶住,說道:徐先生,一生承蒙您照顧,當拜謝的是我。二人泫然欲泣,還好有薛霽居中勸慰,三人才相持回到草屋。

山中無聲的夜晚,是真遺世獨立的境界。屋中一點油燈,照出三張不定的面容。徐獻飲過菊花香蕈魚羹,疲勞頓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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