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穩《水乳大地》(28)濟貧就是借貸給上帝

峽谷裏連上帝也是饑餓的,沙利士神父已是第三次屈尊來到瀾滄江的西岸借糧了。他已經能在這條橫跨在瀾滄江兩岸的騰篾索上身輕如燕地飛翔,甚至能嫻熟自如地控制自己在溜索上的速度。他曾在日記中寫道:“藏族人是最直截了當的民族,與其興師動眾地架一座橋,還不如拉一根藤篾索來得更方便,反正都是從此岸到彼岸。而走路過去和飛過去,境界是大不一樣的。對於一個要想在峽谷地區生活下來的人來說,如果他不能掌握這門技術,那麽他的世界就只有一半。”

神父在一個天空陰霾的下午帶教堂的雜役馬修拜訪了野貢土司的大宅.土司依然那麽肥胖,氣色依然那麽紅潤,仿佛他不是身處於一個餓殍遍野的峽谷。與他相比,面帶菜色、瘦得來只剩一層皮的沙利士神父就像一個難民。他和自己的教民一樣,已經吃了一個多月的草根和樹葉面粥了。沙利士神父在兩個月前曾經向打箭爐教區的勞納主教申請了一批糧食,但是馱運糧食的馬幫剛一走進峽谷,就被大風吹到了空中。沙利士神父當初不相信風會把一整隊馬幫吹到天上去,但是當教民們指給他看那些在峽谷的雲層之上飄忽不定的馬匹和趕馬人時,他才對峽谷的風有了最為深刻的印象。“那些可憐的趕馬人仿佛還在日夜兼程地行走,只不過他們不是走在大地上,而是走在雲端之間。他們就像一群在天國趕馬的勤勞但不走運的中國人。”沙利士神父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

“我不相信你們會沒有糧食。我聽人說,你每隔七天便給餓肚子的人施舍呢。”野貢土司在他的火塘前對沙利士神父說。

“啊,尊敬的土司先生,我們現在只能給窮人們一點樹葉熬的湯喝了。要不了幾天,連樹葉都不會有啦。在仁慈的上帝面前,你怎麽能看到自己的族人一個接一個地餓死呢?”

野貢土司巨大的火塘上燉著三口大鐵鍋,它們是連在一起的。一口燒著滾熱的水,一口燉著蘿蔔羊肉湯,那裏面有一整只羊腿,另一口鍋裏則煮著狗食。對同樣饑餓的沙利士神父來說,肉的香味他也有好幾個月沒有聞到過了。從他的腳一落在瀾滄江西岸的土地上起,他就聞到蘿蔔燉羊肉的清香,到他進土司的大宅、被迎請到火塘邊時,他幾乎幸福得暈過去。不是想到自己馬上就可以大吃一頓,而是食物的香味已經讓他不能自持。馬修肚子裏有一只手幾次想從喉嚨處伸出來,但是神父嚴厲的目光把它壓了回去。

野貢頓珠嘉措胖得來下巴直接擱到了胸脯上。在沙利士神父看來,這個土司幾乎每年都要胖一圈,聽說土司大宅裏的一些門年年都要拆了重修,不這樣的話,野貢土司就不能從這些門裏進出,盡管他才三十多歲。沙利士神父不明白他為什麽要讓自己胖得來如此難受,但就是他的教民也認為,肥胖是尊貴和富裕的標誌。峽谷兩岸的藏族人常說的諺語是:如果你的腰桿有野貢土司的脖子粗,你說的話就可以讓峽谷搖晃。

“請喝茶吧,神父。”野貢土司把一碗打好的酥油茶遞給沙利士神父,並不給神父身後的馬修,“這是最後一點茶沫打的茶了。我們藏族人形容一個人倒黴,就說他窮得買一塊茶磚的錢都沒有了。現在我就是這樣的人。神父啊,西藏的宗本、代本有幾年沒來峽谷地區了,漢地官員也不管我們,我們就是全部都餓死在這條峽谷,外面世界的人也不會知道。”

沙利士神父說:“他們要是真的來了,對你不一定就是件好事。”他把那碗茶轉手遞給了身後的馬修,馬修一口就把碗裏的茶飲盡了,他本想為神父爭點氣的,但是胃裏那只焦慮的手一點也不給他面子,把滾熱香甜的茶一把拽了進去,讓他險些嗆住。一絲嘲諷浮現在野貢土司的臉上,神父感到有些不自在。

野貢土司大概看出了沙利士神父的窘態,他讓人盛了碗羊肉湯放在神父的面前,“來,神父,先喝碗羊肉湯吧。”

沙利士神父咽下從饑餓的胃裏泛上來的口水,“尊敬的野貢土司先生,我是來借糧的,並非是來喝你熱情的肉湯。我的教民們、還有那些缺糧的難民,在等待你的仁慈。”

“哦呀,神父,我還不夠仁慈嗎?我的地裏,我的鹽田,一年都沒有一個佃戶交來一粒糧食、一顆鹽,可是我沒有把他們關進地牢,沒有給他們穿木靴,甚至沒有打過他們。我只是給他們記在帳上就行了。請問,天下還有我這樣仁慈的土司嗎?就是你們法蘭西國也不會有。”

“濟貧就是借貸給上帝,在天國裏你會得到回報的。打開你的糧倉吧,借我五十馱騾子的糧食。”沙利士神父不想再和野貢土司繞彎子,他發現他說話越來越像那些漢地的官員。

“啊,神父,在這年月糧倉是不能輕易打開的,風會把糧食全部吹到空中,現在連神靈都是饑餓的呢,他們的法力會把所有在陽光下晾曬的糧食收走。還有那些胃裏長著手的饑餓的人們,也會在天空中把隨風飄撒的青稞攔截下來。現在不要說一粒糧食,就是空氣中有一丁點兒糧食的味道,就會引來一場戰爭。”野貢土司搖頭晃腦地說,並把手指向火塘上方的天窗,仿佛上面真有一個會掠走一切糧食的神靈一樣。

“你可以用銀子把剩余的糧食壓住。我付給你銀子,價錢由你定。”沙利士神父鄙夷地說。

“噢,神父,我不需要銀子。現在誰需要銀子呢?我們這裏有一個故事說,在洪水滔天的年月,峽谷裏只逃出來了兩個人,一個是有錢的財主,他帶了一麻袋的銀子;一個是種地的窮人,他帶了一麻袋的青稞。兩個人逃到一個山頭上,四周都是洪水,財主開初還嘲笑窮人真是種地的命,逃命都舍不得青稞。可是到洪水退了的時候,財主的麻袋空了,窮人的麻袋裏卻裝滿了銀子。聰明的神父,這是為什麽呢?”

“這正體現了上帝的公正。不憐憫別人的人,必不被人憐憫。”神父直截了當地說:“你最需要的是什麽,你明白嗎?是上帝的仁慈。”

“你錯了,神父。”野貢土司再給沙利士神父續了碗茶,“我最需要的東西,在你手裏。你把它們給我,我就給你糧食。”

“除了我的聖職,我什麽都可以給你,甚至我的生命。”沙利士神父說得非常堅決。

“二十條九子快槍,一千發子彈。只有它們才壓得住我的糧食。”野貢土司笑呵呵地看著沙神父說。

沙利士神父沈默了,自從杜朗迪神父第一次把槍給了這個貪婪的土司後,峽谷裏的戰爭就不斷升級,因為打戰死的人遠比餓死的人還多,因為戰爭引起的災難遠比饑荒引發的災難更為嚴重。歐洲的戰爭結束了,這裏似乎還看不到和平的影子。如今峽谷地區有一支藏族民謠是這樣唱的:“叫你去拿木耙,你卻去拿鋼槍;叫你去割青稞,你卻去燒(人家)房子;叫你去轉神山,你卻去搶馬幫。”和漢族人打了那麽多年的戰,雖然藏族人看似勝利了,但卻留下比牛毛還要多的土匪。

“很遺憾,你要的東西我沒有。”沙利士神父站起身來準備告辭。

“那麽,你要的糧食我也沒有。”野貢土司傲慢地說。

在沙利士神父走出野貢土司宅院的大門前,他回頭對馬修說:“我主耶酥說過,‘駱駝穿過針的眼,比財主進天國還容易’呢。當財主下地獄時,他想要得到上帝的憐憫,比我們借糧食濟貧還要困難。”

野貢土司向天上翻翻白眼,“你的地獄跟我沒有關系。”

沙利士神父從來沒有想到過一場大風會刮那麽長的時間,從大風剛刮起來的那一天起,他甚至還在布道中頌揚了這場清新痛快的大風。峽谷裏的死亡之氣將被這上帝遣來的大風吹走,耶酥將顯示他的奧跡,把一個嶄新的世界帶給普天之下的人們。他用渾厚的男低音莊嚴地宣布說。但是後來在大風刮得最慘烈的日子裏,他已經沒有心思來擔憂地裏的莊稼、受災的教民,而是不得不為教堂的安全日夜提心吊膽。聳立在山頭上的教堂雖然占據了戰略上的有力地形,但是峽谷裏的大風卻使它像驚濤駭浪中的一條小船,隨時都有可能被吹到瀾滄江裏去。沙利士神父慶幸自己當初沒有把教堂建成哥特式的,如果教堂的尖頂再被大風吹走,他將如何再次向自己的教民們證明上帝的意誌和力量呢?符合西藏建築特色的,看似笨拙的教堂在大風年有效地抵禦了來自空中的威脅,這在無意間似乎證明了一個不可抗拒的意誌:在西藏,它博大的山巒大地可以容納你幹許多事情,但你不能做得太過分。

那時沙利士神父還不能透徹地理解峽谷裏的藏族人、納西族人對待自然的態度。險惡的自然環境和嚴酷的生存條件,使人們與自然的關系順理成章地成為了人與神的關系。面對惡劣的自然條件,人不能控制的東西越多,人就被看不見的神靈控制得越多,更何況還有人和人的因素。給沙利士神父馱運糧食的馬幫即便可能在臨江的棧道上被大風吹下瀾滄江,但吹到天空中的雲層之上,則是藏族人為了寬慰焦急的神父的心。那隊可憐的馬幫剛一進峽谷,糧食的香味就被澤仁達娃嗅到了,他的馬隊神不知鬼不覺地就將一整隊馬幫掠到了雪山上。當他們走到雪線以上時,峽谷底的人們望上去就像在看一些在雲端中行走的人。沙利士神父沒有上過雪山,他不知道峽谷多變的氣候和怪異的光線會讓人產生一些不可思議的視覺錯誤。這不是上帝的傑作,而是瀾滄江峽谷的幽默。

沙利士神父帶馬修回到瀾滄江東岸時,一個納西商人在江邊的溜索處正等著他。商人對神父躬身施禮道:“神父,在饑餓的峽谷裏,銀子和錢換不來糧食。”

沙利士神父好奇地看著他,“那你說什麽東西可以換來糧食呢?”

“你們宣講的仁慈和我們納西人的美德。”商人說。

這人名叫和德忠,人長得精悍矮小,其貌不揚,但他卻是納西人村莊中最有勢力的馬幫頭領,自沙利士神父帶人開通了前往雲南的驛道後,得到最大實惠的並不是教會來往傳遞的教皇諭旨和上帝的福音,而是那些在驛道上辛勤趕馬的馬幫們。

“啊,仁慈和美德,”神父感嘆道,“我不知道現在能吃飽肚子的人心裏還有沒有這件珍貴的東西?”

“神父,人和人是不一樣的。”和德忠說:“我剛牽了五匹騾子的糧食到教堂裏,你可以施舍給那些餓肚子的人了。”

神父感動得險些掉下了眼淚,他拉住和德忠的手說:“仁慈的人,上帝會看到你的義舉。憐憫窮人的人,有福了!”

“我只希望一個義人能知道我的仁慈,因為他的義舉成就了我的今天。神父,如果你們的上帝什麽都能做到,替我帶個信給他吧。我等待著他來家裏做客。”

和德忠說完這話騎上馬走了,神父看著他的背影久久收不回感激的目光。和德忠說的那個義人,現在還是峽谷裏一個謎一般的人物,他們之間發生的故事就像古時候的傳奇一樣讓人匪夷所思。多年前,他家中只有一匹高大健壯的騾子,和德忠視它如自己的兄弟,還給他取了一個名字“德福”。“德福”雖然不能給和德忠家帶來巨額的財富,但至少可以讓他和他的老母親填飽肚子。可在一個雪花飛舞的傍晚,和德忠趕著“德福”在江邊的山道上碰見了一個蒙面大漢,他像一座黑金剛一般立在山道上,手裏拿著一把雪亮的康巴藏刀,更可怕的是他的那雙眼睛,像黑暗裏豹子的目光。那蒙面大漢說:“兄弟,我被人追趕。借你的馬來用用。”和德忠知道自己不是蒙面大漢的對手,只有哭喪著臉說:“可是我還指望這匹騾子能給我和我的老母親掙來腹中的口糧呢。”蒙面大漢說:“要是我過得了江,我就不會借你的騾子,你的老母親也就不會餓肚子了。誰叫我們沒有喇嘛們的法力呢。”他一把奪過韁繩,將騾子上的貨物掀下來,翻身跨了上去。這時山道遠處已傳來追趕者的槍聲和馬蹄聲,蒙面大漢提韁奔跑之前揚起了手中的康巴刀,和德忠嚇得蒙住了眼睛,哭著說:“別殺我,我還沒有娶老婆呢。”

蒙面大漢嘆了一口氣,“還有你這樣比我更走背運的人。兄弟,你記住,一年以後,我會還你的騾子的。”

那年月十個被搶的人,有五個能活著回來的,就算命大運氣好了,誰還能指望一個劫匪會還給你被搶的東西。可是一年以後的一個早晨,和德忠在家裏聽到一陣熟悉的馬蹄聲,他推開房門一看,竟然看見了去年被搶走的騾子。更讓和德忠不敢相信的是,騾子背上還馱有兩大麻袋沈甸甸的青稞。他當時想,人家可真是一個義匪,還沒有忘記我和我那餓肚子的老娘。可是等他把麻袋裏的東西倒出來時,他和他的老娘頓時被嚇暈過去了,半天才醒過來。

那是整整兩麻袋的大洋啊。

和德忠捐給教堂的糧食,緩解了峽谷的饑餓。沙利士神父曾經問他願不願意領洗入教,但和德忠像所有的納西人那樣,固執地認為,我們納西人已經有很多的神靈需要照顧了,你們洋人的神靈即便再好,和這大地上的萬事萬物有什麽關系呢。我行善和你們的上帝沒有關系。他還向峽谷裏的人們宣布,他將捐資在瀾滄江兩岸架設一座吊橋。他說他將請在印度的英國工程師來設計這座吊橋,讓人們今後可以像法力高深的喇嘛們那樣,從瀾滄江上空走路過去。他還說,他建這座吊橋其實並不是為了今後馬幫們的行走方便,而是為了感謝多年前那個被瀾滄江水阻隔、而不得不搶劫了他的騾子的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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