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穩《水乳大地》(27)九頭喇嘛

峽谷裏的老人們至今還記得,黑色的瘟疫是在一個大風年被狂風一點一點地刮走的。那是一場刮了整整三百六十五天的大風,瘦小一些的牛羊和孱弱一點的小孩都被狂風刮到了天空,他們就像升向天國的幸運兒,毫無牽掛地脫離了大地,在風中和瀾滄江裏的魚、山嶺上的動物、地上的牛羊、飄飛的經幡一起自如地舞蹈。人們要用巨大的石塊壓在房頂上,才可保住屋頂的木片不被風刮飛。狂風蕩滌了一切,峽谷裏的房屋、寺廟、教堂、道路、土地等裸露在外面的東西,都被風洗得幹幹凈凈,甚至把人們的頭發都梳洗幹凈了,許多人一年都沒有到峽谷的溫泉裏洗過澡。到大風停止時,人們發現天地如此之新,家家的房子就像被水洗過了一樣。連噶丹寺措欽大殿外的那一排金黃色的轉經筒,過去長年累月地被信徒們的香火熏染,又被無數藏族人撫摸推動,早就在上面積澱了一層厚厚的黑色油膩物。清軍的炮火曾經錘煉過它們,但是一點也沒能改變它們的顏色。可曠日持久的大風就像一把刷子,將這些轉經筒從裏到外清洗得如同嶄新的一般。寺廟專門為此做了一場法會,慶賀這些古老的轉經筒的新生。

那一年峽谷的地裏沒有收到一粒糧食,鹽田裏也沒有收到一粒鹽。青稞種剛一撒下去,就被天上的神靈收走了;鹽田裏人們才剛把鹵水倒出來,穿越峽谷的風便把田裏的水吹到天空中,一點希望也不給人們留下。那是饑餓的一年,草根、樹皮、野果、甚至江邊懸崖下的一種白色的黏土,都是人們肚子裏的食物。許多人胃裏長出了手,從嘴裏伸出來,搶掠一切牙齒能嚼碎、喉嚨能咽下的東西。饑餓是一只巨大的口袋,籠罩在峽谷的上空,這個口袋裏除了肆虐大地的大風,連一根枯草也沒有給人們留下。

峽谷裏唯一不餓肚子的只有野貢家族的人,這個古老的家族不但沒有斷糧,而且糧倉裏陳年的青稞還在發黴腐爛。即便是發黴的青稞在這個時候也飄香十裏,它們的香味甚至可以飄到雪山背後澤仁達娃同樣饑餓的部落。為了青稞,澤仁達娃已在一年之內向野貢土司發動了五次戰爭,盡管每次都被野貢土司的家丁武裝趕了回去。肚子沒有吃飽的人畢竟打不過吃喝不愁的軍隊,況且連護佑他們的戰神也是饑餓的。

那是澤仁達娃接連走背運的時期。澤仁達娃在十八歲那年殺了野貢·江春農布後,他在回部落的路上摔了一跤,從馬上滾到一百多米深的一條山谷裏,但是他卻連擦傷都沒有。但那是被神靈對他的警告,雖然他大難不死,可從此以後,澤仁達娃的一生再沒有用過自己的好運了,直到他多年以後把它交到野貢家的另一個後人身上。

民國以後,澤仁達娃率領雪山部落的大部分康巴好漢加入了與漢人軍隊打戰的藏軍隊伍。把自己的部落輕率地拖入到與官府連年不斷的戰爭中,並最終使這個延續了近十代人的部落走向衰落,是因為“九頭喇嘛”的故事燃起了澤仁達娃反叛的怒火。澤仁達娃是在雪山下的一座水碾房裏見到“九頭喇嘛”的。那天有個牧人來告訴他從水碾房下的水溝裏淌出的水全是紅色的鮮血,他便帶了幾個人來到水碾房察看。他們看見一個沒有頭的喇嘛在水溝邊清洗自己的頭顱,旁邊擺著一個已經很破舊的羊皮鼓。那被洗的頭顱還在說話哩,它說:

“趙將軍可以砍下我的頭,但草場萬萬不可開墾。草場上不會生長莊稼,只能養育牛羊啊,沒有草場就沒有了牛羊,沒有了牛羊,就沒有了藏族人啊。”

那頭顱邊哭邊唱,邊唱邊淌著鮮紅的血。澤仁達娃一聲驚呼:“哦呀,那不是根敦桑布法師嗎?”

但是他們向前走,法師就向後退,水碾房也跟著向後退。他們永遠走不到根敦桑布的身邊,就像聖潔的卡瓦格博雪山峰頂,你看得見、感受得到,但作為一個凡人,神靈早就規定好了你與神界的距離。澤仁達娃急得大喊:

“上師,你真的是能騎在鼓上飛行的根敦桑布法師嗎?”

苯教法師的頭顱說:“我就是根敦桑布。”

澤仁達娃問:“法師,誰要開墾草場啊?”

頭顱說:“趙屠戶趙將軍。”

這個被藏東地區的藏族人視為惡魔的屠戶將軍澤仁達娃當然知道,不過早有傳說他被藏族人打死了,看來魔鬼真的不止一條命。

“他開墾草場了嗎?”

“他把我的頭砍下來了。”

“哦呀!”

“砍下一個頭後,我又生了一個頭。”

“哦、哦呀!”

“又砍下一個頭,我再生一個頭。”

“哦呀呀……”

“再砍,再生。”

“哦……”

“生了九個頭,砍了九次。”

“……”

“這是最後一個頭,也被他砍了。趙將軍說,你就是有一萬個頭,也不能阻擋我開墾草場。我的士兵年年要吃十萬斤糧,你們能年年拿十萬個頭來阻擋?”

藏族人跪在法師沒有頭顱的身軀前,哭成了一片。

“康巴的漢子們,上馬呀!”澤仁達娃躍上了戰馬,抽出了馬刀。從那天以後,他就沒有再回過自己的部落,常常連睡覺做夢都是在馬背上。

藏東地區二十三個雪山下的部落和三十六個草原遊牧部落只要一聽到“九頭喇嘛”的悲壯經歷,都立即召集起牧場上的漢子們,躍上戰馬,打著嗜血的口哨,殺向官軍駐防的軍營。那是一場波及到藏東十六個縣的連綿日久的戰爭,“九頭喇嘛”的故事傳到哪裏,哪裏的戰火馬上就燃燒起來了。

但是漢人的軍隊越打越多,戰事的消息在大風中被吹得七零八落。牧場和村莊狼煙滾滾,一會兒說漢人軍隊被大風全部吹到瀾滄江裏去了,一會兒又說風把更多的漢人軍隊吹回來了。更有傳言說拉薩的漢人軍隊被大風吹到印度,印度的佛陀運用超強的法力,讓他們紛紛皈依了佛門,成為了佛法的護法神。許多參加戰鬥的藏族人都認為,他們所反抗的是中國皇帝的“叛軍”。因為這些“叛軍”穿著短小的灰色軍服,腦袋上戴著圓盤帽,還敲打著洋人的洋鼓,喊著洋人的口令打戰,和從前中國皇帝梳著小辮子、背著“勇”字的軍隊完全不一樣了。他們為一個已經倒臺多年的皇帝浴血奮戰,並不是他們想對皇帝表示出自己的忠勇,而是駐紮在藏區的官軍在新舊政權交替時期的胡作非為已到了令人不能容忍的地步。

那場曠日持久的戰爭就像一場巨大的遊戲,指揮作戰的藏軍將領更多地依助神靈的幫助而不是那些驍勇善戰的康巴騎手。澤仁達娃和他部落的馬隊有時長達半年多沒有和敵人打過戰,即便漢人軍隊就在看得見的山谷裏,馬隊只要一個沖鋒,就可以將那些不善騎戰的漢人軍隊沖得個七零八落。但是藏軍將領通過占蔔認為,這一天不宜打戰,軍隊應該到寺廟裏去燒香。而有時藏軍將領們的占蔔又過分依賴佛法的各路神靈,有一次一個藏軍代本(註1)命令澤仁達娃一百多人的馬隊去進攻一座有三百多官軍據守的要塞,並說護法神已經明示,當馬隊發起沖鋒時,漢軍士兵的槍栓將扳不到槍膛上,因為一個法力強大的高僧已經做了隆重的法事,況且,“還有喇嘛迎請來的天上的陰兵從後面抄他們的退路。”但是當澤仁達娃帶隊沖鋒時,他遇到了雨點一般密集的子彈,他的戰馬中了四彈,他從馬上被摔到漢人軍隊的槍陣裏,打過來的子彈讓他透不過氣來,一顆子彈鉆到他的肚子裏,兩顆擊中了他的腿。當他爬回到自己人的陣地時,腸子拖了一裏長。仿佛那不是他的腸子,而是一段沒有斬盡的孽緣。澤仁達娃惱怒地對藏軍的一個代本嚷:

“佛祖啊,他們的槍栓拉得比誰都利落。你給我召請的陰兵呢?”

那個代本也抱怨道:“魔鬼的軍隊,連陰兵也害怕。你的腸子怎麽辦?”

澤仁達娃把腸子一把一把地拖回來,一大團地捧在手裏,那上面粘滿了泥土和草根,他也不仔細看一看,隨便挽幾挽,就把它們統統塞進肚子裏了。一個隨軍征戰的活佛過來,將溫熱的手掌捂在傷口處,念了一段經文,澤仁達娃泉水一樣往外湧的鮮血才止住了。在後來的三個月時間裏,魔鬼控制了他的語言,他喊出的胡話人們要麽聽不懂,要麽被嚇得躲得遠遠的,有一年的時間裏他沒有騎到馬背上。那次他能奇跡般地活回來,讓活佛也感到不可思議。因為那個活佛後來說,有一天他看見魔鬼用一根繩索拖著澤仁達娃的身體往地獄跑,但是澤仁達娃反把魔鬼拖了過來,然後像扔一顆松果那樣把魔鬼扔得遠遠的了。

六年的戰爭過後,藏東地區再也見不到一個漢人士兵,連漢人官吏都不見蹤影,仿佛他們真的做了藏族人的護法神或者被風吹跑了一樣。其實不是他們在藏區鬧夠了,而是他們陷入了中國軍閥大混戰的爛泥潭。但是澤仁達娃當初帶出來的四十八條康巴漢子,如今只剩下二十一個騎手了。他們長年累月地在馬背上顛簸廝殺,他們的村莊被前來進剿的漢人軍隊燒了個精光,他們的女人孩子都躲到連他們也不知道的地方,他們的牛羊要麽是被漢人軍隊掠走,要麽是餓死凍死了。他們再沒有了曾經能放牧、能唱歌、能繁衍後代、能祭祀神靈的村莊。馬背成了他們唯一安身立命的地方,他們忘了節令,不知寒暑,甚至已經不會農耕放牧了。有一天饑餓的澤仁達娃立馬在峽谷的一座山頭上,看著河谷底的村莊和江邊的鹽田,忽然對他身後同樣饑餓的康巴弟兄說:

“活佛說過的那些話,經書上的那些戒律,不能幫我們填飽肚子。這個亂世如果我們要想活下去,首先得把自己變成一群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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