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同時代的遊戲(28)

第四信·赫赫武功的五十天戰爭(二)

五十天戰爭剛剛開始,帶有惡臭的黑色洪水吞沒了混成一連的全體官兵和軍馬。彷彿轉眼之間整個連就突然失蹤一般全被消滅。屬於舊藩鎮所在地某團的這個連,曾經對這一流域的許多村的暴動進行過鎮壓,雖然面對大雨,但他們仍舊像破壞人和創建者當年溯行而上那樣,沿著尚未氾濫的河旁道路行軍而來。水位比平時高出三米,河床也寬出來了,水快要漫上道路,這個連的指揮官對路徑為什麼這麼熟呢?這位連長帶著混成一連前來山裡鎮壓,他對於山間小村的人們叛逆意識並沒有多加考慮,也許這一點可以拿來為他全軍覆沒作辯護吧。不過,整個山區連日大雨簡直下成天地一色的程度,難道他對這股龐大的力量,絲毫沒有引起懷疑這可能引起什麼意外而感到不安麼?行軍中的士兵們,在森林的夾縫中走著的時候,大多數人對這彷彿覆蓋整個世界的雨力肯定懷著恐懼。然而他為什麼向他的長官報告的時候還說:這樣的雨,森林裡積蓄的力量,即使皇軍也是難以對抗的力量。緊接著他們就遭到巨響和幽暗的突然襲擊,這時他們立刻發覺自己處在已經包圍了森林的咆哮奔湧的濁水之中,突然而至的大水繼續向下方湧去,人好像被巨大的魔力吸進去一般就死了。那些官兵們的呼喊,軍馬的嘶鳴,大概沒有衝破淹沒森林的黑色狂流的濤聲送進人們的耳朵……

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峽谷因爆破堤堰而一瀉千里的黑水,不僅把混成一連沖走,而且給下游帶來遠非單純洪水造成的災難。首先也是直接遭災的便是年幼的孩子們。黑水泡過的鎮和村,許多孩子得了病。醫生們根據症狀診斷為自體中毒,然而那症狀卻是醫生們沒有見過的,十分厲害。孩子兩三天連續發燒,以為是感冒,只排出少量的尿,送到縣立醫院,洗過幾次腎也無濟於事。得病的孩子幸而免於一死的,康復起來也很慢,就像肉體的意志抵抗自然的治療一般。而且一年之後這些地方就出生了各種畸形的孩子。五十天戰爭敗北之後,村莊=國家=小宇宙固然開始趨於衰微,但是屬於大日帝國方面的與此距離不遠的村鎮,五十天戰爭之後也是一蹶不振。既然由洪水開始的這場戰爭消息全被封鎖,自然誰都不能談論,但是人們卻知道得很清楚,那黑色洪水本身是最能說明問題的。黑水的災難緊緊纏著下游的土地和人,人們決不會忘記,黑水給他們帶來的土地長期歉收和人們多災多病。這種現象,從遠處的外地人來看,我們盆地和下游沿河村鎮諸多疲敝全是這場洪水造成的。

軍隊的第二次作戰行動首先是收殮被黑水淹死的混成一連官兵的屍體和軍馬的死骸,而且必須在極其秘密中以最快的速度完成。為此,立刻出動一個營的官兵,搜索死者屍體。這搜索遺體的事,已如前述,是五十天戰爭的第二階段。尋找遺體的效率很高,相繼發現,並當場焚化。據父親=神官說,屍體之所以很快就找到,多虧那又臭又黑的水幫了忙。而且他說,這不是他個人的想法,而是在人們之間廣為傳佈的看法。我兒童時代就常聽到"膨脹相"這個詞。比如,在水邊看到一隻死溝鼠,肚子鼓脹,皮毛黝黑,人們就說那是一副膨脹相。這個詞在我們當地用它來說明五十天戰爭初戰時死於黑水氾濫的官兵們屍體形狀,儘管我是個孩子,我也注意到它的意思了。

"膨脹相"的一般意義,在《九相詩畫卷》中可以看到。死者的肉體膨脹且黑,表明了這是腐敗的第一階段。然而盆地的人,屍體在白骨化之前沒有這個"膨脹相"階段。五十天戰爭因黑水氾濫而死的官兵們的屍體獨具此相。所以人們用膨脹相一詞特指那些人的屍體。因為洪水之後找到的那些官兵屍體全是黑而膨脹的,和一般溺死者根本不同。尋找這樣的屍體只要沒有被稀泥埋上就不是難事。那黑水的力量,致使官兵的屍體全黑而且膨脹,我們當地的人都背後悄悄說,像馬的死骸一樣,軍馬卻個個成了河馬。作為一項大規模的作戰行動,尋找這些屍體,並露天焚化,但是只要有軍籍記錄在冊,就不能說這混成一連的官兵已經死了。這些官兵們後來按部就班地進級,把他們說成業已轉戰於中國、東南亞戰場上。然而過了五年、十年直到太平洋戰爭結束以後仍然沒有回來。但是在如此漫長時間裡,團部一位副官卻一直和這混成一連的官兵們打交道。這位軍官有單獨的辦公室,他在他的辦公桌上研究作戰計劃,研究中國、東南亞、阿留申群島、沖繩戰場,終於找到通過各種海域的一條運輸船,讓這混成一連的官兵與這條船一起遭難,以他們的第二次之死,從而獲得公佈他們犧牲的機會。這樣,為全部死於黑色洪水的死者選擇了一個光榮犧牲的地點,而且給他們的親人寄發正規的陣亡公報,這些,就是這位軍官獻出他壯年時代所有一切的工作。

把這位軍官的工作,在軍隊的全部機構裡找一個恰當位置,我這沒有軍隊生活經驗的人是無能為力的。但是,妹妹,我以為這可能還是屬於作戰司令部的業務。因為這事必須立足於久遠的預見,必須以一己之力展開高度的作戰,並且預測出整個事件的歸趨的參謀的工作。即使讓已經死了的官兵再好好地、光榮地死一次不過是紙上談兵,桌面上的作戰計劃,然而這也決不是很簡單的、輕而易舉的事。比如,讓五名官兵死於萊特島的戰鬥。為此就必須把業已死亡只是軍籍上有名字的官兵預先轉屬於菲律賓派遣第十四軍。然後這個軍官在萊特島戰鬥中大日本帝國軍隊陣亡較多的情況下,而且死者之中有老兵雜於其中並沒有什麼奇怪才行。總之,如果不把這些情況事先想好,這項作業勢必難於進行。他作為一名作戰家,他可能要冒糾察軍隊內部敗北主義的風險。

還有,讓已經死了的官兵陸陸續續地參加戰鬥,以便讓他們再死一次,然後是填發陣亡公報,如此等等,就是這位軍官的日常工作。然而他的生涯中最大的惡夢就在於,他手頭的業已死亡的官兵全是再死一次之前,戰爭已經結束了。由於這位軍官的想像力豐富和頑強地努力,五十天戰爭的初戰就全部被消滅的混成一連的所有官兵們,雖然死後仍在戰場上彷徨很久,但最後畢竟是每個人都列名於陣亡公報。這樣,這位軍官只有辛苦再辛苦,給那些死者們辦理調離手續,還要新駐防地的單位,同他的家屬聯繫等等。如此,他還要讀家屬們滿以為他們仍在人世而寫給他們的信,從而詳細地掌握他們的家庭情況。這樣,這位團部副官就等於有一百個家庭的人。他本來是個循規蹈矩的人,以死者名義給他的家屬寫信也只是萬不得已才寫,接到家屬報告家庭成員去世的信當然非寫回信不可,這時就像拍電報一樣,寫個簡短的明信片寄走之後就考慮趕快給那個已死的士兵以光榮之死的機會。

這位軍官長期過著同死人遠比和活人的關係更近的生活,他每天處理的就是滿懷悲涼而又難以抑制徒勞之感的工作,當他看到最終的結果是國家敗北和自己失職時,他可能想到如何度過自己的餘生吧。他可能已經早有思想準備,從必須嚴格保密的這項工作的性質來說,把最後一名死者士兵處理完之後,沒什麼說的,只能給自己也開一個陣亡公報。但是這位軍官把他工作處理完時,大日本帝國軍隊的命令系統已經崩潰,於是他自己便使自己消失了。如果有誰知道他在哪裡,說不定什麼時候混成一連官兵的家屬懷疑到他們的親人第二次之死純粹是徹頭徹尾的陰謀詭計,知道此刻再也不必擔心憲兵的干預,就會到他的所在問清事實真相。對於這種質問,在已經沒有大日本帝國軍隊的官僚機構庇護之下,他該怎樣回答?而且消息從遺屬傳到遺屬,那黑水之災以致全部遭難的混成一連官兵家屬,說不定全都找上門來質問。

妹妹,這個軍官現在沉淪在哪裡呢?我想,你和已經恢復到狗那麼大的破壞人一起,能把村莊=國家=小宇宙從長期的衰微中拯救出來,這個專門從事讓已經死了的官兵每人再分配一個光榮之死而耗盡半生精力的軍官,事實上現在他已經成了老人,此刻是不是逃到我們這片土地來了呢?因為,唯獨我們這裡才是混成一連官兵家屬沒有前來追查他的一塊地方。如果這個垂垂老矣的從前的軍官出現於此,希望把現在無人居住的房屋提供給他一所,讓他盡可能過上新生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長期居住者的生活。

五十天戰爭中,村莊=國家=小宇宙方面頭一個陣亡者,便是一向號稱"不下樹的人"那位老人。猴子從樹上下來而住在地上,據說這是人類最大悲哀的源泉,然而這位老人卻是從這個樹上走到那棵樹上,住在用樹枝搭在樹杈上的小屋裡。"不下樹的人"靠峽谷和"在"的人們給的東西活著,施捨者給予一般受施者的東西的時候,都是俯視著對方的,然而給予"不下樹的人"東西的時候,卻是高高地捧給他。"不下樹的人"堅持任何時候也不從樹上下來,只在樹上生活,萬不得已必須下來到地上時,他也避免腳踩地面,倒立著一跳一跳地移動。令人痛惜的是,他死於非命的直接原因是在樹上生活和倒立著在地上移動等這些生活特性。

"不下樹的人"的故事,是我們那些遠離五十天戰爭的孩子們口頭傳承中最受歡迎的。傳承說,有一個既不住在峽谷也不住在"在",而是生活在兩處邊緣的樹上,一位人們歷來稱之為"不下樹的人"的老人。外來人誤把他當成大猴子而把他擊落到地上,老人倒立著一跳一跳地在地上跳,把他當作從未見過的野獸追著打,終於把他打死。他雖然被打得體無完膚,但是他仍然強忍著痛苦保持著倒立的姿勢,當他兩腿叭噠一聲摔到地面上的時候,生命已經結束,孩子們如此這般地傳誦著這個傳承。但是把"不下樹的人"擊落地面之後仍然窮追不捨,終於把他活活打死的這個外來人究竟是什麼人,卻無法知道。原因是那裡就是五十天戰爭的戰場,對任何人都是秘而不宣的。

實際上我還在幼、少年時代,對於這位"不下樹的人"的傳承就一直感到非常奇怪。我想,他已經在樹上生活了很久,到有人家的地方來,要求給些東西,為了到住宅林那邊去,倒立著一跳一跳地走。最後是有人把這個最熟悉的老人從樹上打下來了。這也許是外來人到森林裡來打鼯鼠因而造成這樣的錯誤。但是,再往深裡想,對於倒立著逃跑的他仍然窮追不捨終於把他打死,這事難道是真的麼?如果有肆意踐踏這種禁忌的外來人,那一定是街頭的渾蛋或者瘋子的一個變種。對於靠人們施與而生活在樹上的人加以攻擊,那外來者肯定受到了嚴厲的懲罰。因為當地人喜歡這位老人。

所以,父親=神官給我講五十天戰爭史所說的"不下樹的人"死的情況,對於當時還是個孩子的我來說,理解得是很深刻的。黑水氾濫之後,臭泥淤積,根本沒有所謂的道路,十分難走。在這種情況下,大日本帝國軍隊又派出了一個連前來。如果說開頭混成一連的進軍和毀滅是作戰的第一階段,那麼,在廣大的流域裡尋找死屍就是第二階段,這次的進軍就是第三階段了。這個階段,大日本帝國軍隊已經受到很大的損害,新參加作戰的官兵也疲憊不堪,但是,村莊=國家=小宇宙這方面仍然保持著完整的戰鬥力。開戰之前的一個半月,按照夢中破壞人的指示,人們開工大修堤堰,這項勞動實際上等於團結一致為戰鬥活動而實施的集體訓練,產生了積極昂揚士氣的效果。戰鬥開始時,炸掉堤堰的人們,看那一聲巨響之後大水奔湧而去,就像看放煙火一樣,簡直就像過節一樣高興,他們當然沒有看到那些被臭黑水淹死而膨脹的黑屍體。所以這場初戰無不到處充滿興高采烈的氣氛,因為很明顯,初戰告捷!

與此相反,眼下正在按作戰第三階段進行的大日本帝國軍隊的官兵們,負擔著陰慘的憤怒和疲勞,腦子裡令人噁心的屍體的記憶,而且懷著很難說什麼時候也遭洪水襲擊的疑懼,艱難地行軍。但是士兵們根本不明白即將進行的作戰,意義何在。即使連長,他也無法對全連官兵說明此次作戰的意義。這不是去國境之外痛擊敵人的進軍。實際上不是為了別的,只是由於有戶籍登記的弄虛作假的共同體,在國境之內,只有一半屬於大日本帝國,所以這個作戰行動就是為了讓屬於那部分的人回到正規的戶籍上去,然而這奇特的共同體確實存在於大日本帝國內部,所以,大元帥陛下軍隊怎麼能承認它?這個連不是為了平息地主與佃戶租佃關係的糾紛以及礦山罷工而出動的。他們進入深山,唯一目的便是佔領那裡的盆地,這就是他們確定的軍事行動目標。但是看起來和演習差不多的作戰行動,剛一開始,混成一連就全軍覆沒。第二次派出的一個連甚至連軍馬也無法用,在被洪水破壞的山谷間的窄道上,於泥濘之中艱難地前進。

在這種情況下,勢所必然的憤懣、不安、疲勞一齊襲來,以致動作遲緩,白天在光線極暗的原生林裡行軍中碰上"不下樹的人"。他渾身赤裸,只有大腿根處纏著少許破布。頭髮長而又長,瘦瘦的四肢全是筋肉沒有一點脂肪,筋肉之間的凹處全是積存的黑垢。在樹上發現了這位"不下樹的人",士兵們把他誤認為猴子就是自然的了。於是開槍狙擊。他雖然受傷而掉下來,但是倒立著逃跑,簡直是個怪物。士兵的憤怒與不安受到刺激,追上來把他打死,決不是不可想像的吧?士兵們果然憤怒和急躁了,疲勞的腦子一定想:這不是人。他們只想到不是人,但卻沒有更多地想想,四國的森林怎麼可能有這麼大的野生動物?等把這個野獸打得躺在泥地上一動也不能動的時候才看得出,原來這是一個初老的男人,只見他渾身沒有絲毫脂肪,全是樹上生活絕對必須的筋肉。這對於士兵們來說,只能加深他們對自己的憎惡。

"不下樹的人"被慘殺,對盆地的人們來說是個很大的衝擊。這五十天戰爭爆發之前,"不下樹的人"不屬於峽谷和"在"的人。他總是在穿過"死人之路"的原生林深處利用光葉櫸樹大樹枝的寬闊空檔,搭建小屋,生活在那裡。他只是為了找吃食的時候,才出了他的生活圈而來到外緣。如果討不到,"不下樹的人"倒立著一跳一跳地橫穿道路,上了住宅林,進入人們生活圈子,長期以來因為厭人癖而離開峽谷終於成了樹上人的老人,現在和盆地的人正面交談了。孩子們跟他起哄逗樂,甚至朝他扔石子。

當生活於我們的土地外緣的人被大日本帝國軍隊擊落並被打死時,峽谷和"在"的人們,他們的共同體,也就是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全體人員,都感覺受到侮辱。只要看清戰爭的本質,那就自然明白,五十天戰爭開戰之前是大日本帝國軍隊和村莊=國家=小宇宙的領導層之間的戰爭。因為破壞人通過夢向老人們發出指令,人們不過是努力進入戰爭態勢而已。"不下樹的人"被慘殺的時候,五十天戰爭就成了峽谷和"在"所有憤怒人們的戰爭了。

那麼,"不下樹的人"這個所謂的路邊渾蛋或者瘋子,為什麼出現在溯行而來的大日本帝國軍隊面前的呢?因為他在參加五十天戰爭並且擔任偵察工作之前,就復歸於共同體了。原因是五十天戰爭開始時的堤堰作戰,住在盆地裡的人們的生活場地,中心和周邊恰好調換了位置,所以,在這之前一直住在共同體外緣的"不下樹的人",就被置於共同體的中心位置了。

修築土堤把峽谷的黑水攔起來造成水庫的計劃剛一開始,人們就離開峽谷轉移到"在"。這首次移住的時候,值得注目的一件事是業已老朽的蠟庫給拆了,拆下來的東西運到峽谷學校"在"的分校校園裡。開戰迫在眉睫,建設堤堰的同時還搞這項大工程,即使只有象徵的意義,但是也足以表明了人們以為淹沒了破壞人的住處是心有不甘的。妹妹,那蠟庫在五十天戰爭之後又在原來的地方復原了。新選定的這個連隊,作為"第二次維持治安"而派出的軍隊開始溯行前來時,人們從"在"出發,越過"死人之路",在原生林裡散開。也就是說,村莊=國家=小宇宙人們生活的場地轉移到過去一直看作邊緣地帶,即例來屬於"不下樹的人"生活場地上,因此,"不下樹的人"這時意識到,他處在共同體的中心部分了。

原生林裡的生活問題,"不下樹的人"是飽有經驗的老手,所以盆地老人們的作戰會議極盡禮貌地邀請他參加,就是理所當然的了。"不下樹的人"以此為契機恢復了對社會的積極性,參加了五十天戰爭。特別是他充分利用自己的獨特技能,給盆地的偵察人員當嚮導,沿著森林奔向河的下游而去。因此,當他注意觀察河的下游出現穿軍裝的人們行軍動靜時,不料被對方發現而遭到狙擊。他掉下來之後還倒立著一跳一跳地逃跑,但士兵們窮追不捨,終於把他抓住活活打死。大日本帝國的軍隊檢驗屍體之後,把他埋在行軍道路旁邊,同去的偵察員牢牢記住那個地點趕緊回來報告。村莊=國家=小宇宙派出一排人立刻把屍體挖出來。因為"不下樹的人"生性憎惡地面,所以必須讓他仍舊保持他這個自由。隨後是立刻把屍體洗得乾乾淨淨,立即火葬。他自從中年得了憂鬱症之後,多年來一直住在那棵巨大的光葉櫸樹上,所以就把他的骨灰放進那櫸樹的樹洞裡了。另一方面也是為了紀念五十天戰爭第二個犧牲者的英靈。這個光葉櫸樹的樹洞從此也有了一份祝福膳食1,另一份就是破壞人在夢中再現以來,送往峽谷蠟庫的那一份。


1日本風俗,家人為了祝願長期在外的親人永保平安,每餐特為親人設固定之座,擺上份膳食,稱為祝福膳--譯注。

團部反省了開頭混成一連遭到殲滅,很想這次能取得模範效果,所以第二次派遣軍特別注意任命了受到士兵信任和佩服的連長。第二次派遣的軍隊儘管在泥濘中前進,體力上和心理上消耗巨大,但是偵察的人報告說,除了殲滅了"不下樹的人"之外沒有遇到任何抵抗,便兵不血刃地進駐了我們這塊土地。此刻我們這片土地到處都是黑淤泥,峽谷這裡只要用鞋後跟挖一挖就會湧出黑水,簡直成了沼澤地一般的廢墟。離開道路就是足以沒到膝蓋的泥,滋生了大量蚊蠅。伏兵藏在已經被污水弄髒的住宅暗處,窺伺著進駐的軍隊。等對這伏兵作出反應時,那黑色的伏兵眨眼之間就輪廓模糊,隨後是蒼蠅振翅之聲,轉瞬中不見蹤影。所看到的就是這種幻影之兵的成群蒼蠅,除此之外,進來的官兵連一條狗也沒有看到。

即使如此,還得百倍小心防備游擊隊的攻擊,早晨完成了·進駐盆地,從峽谷到"在"行軍的幾個班,沒有碰見敵人便回小學校的校園,向設在這裡的作戰司令部報告完情況時,已經是正午了,天氣極熱,加上濕度太大,渾身污泥的官兵,感到鬆弛下來。可以想像,他們決不相信,到此刻為止確實經歷了一番真正的戰鬥。他們也意識到,至此為止的經歷連演習的水平也不夠,不過是拙劣的戰爭遊戲,所以,此時的鬆弛也是有了新的認識之後頗不高興的鬆弛。他們冒著危險,順著泥濘的窄道溯行而來。總是擔心洪水突然襲擊,始終緊張,在越來越高的暑氣和濕氣中行軍,一到夜裡就在到處都是黑泥的山谷裡野營。終於到達目的地的時候才理解,從山洪衝擊的痕跡看出無怪乎混成一連全軍覆沒,以及下游大片地區遭災。但是隊裡有人傳說,那次洪水是以此為根據地的造反隊伍的進攻,這又是怎麼回事?這盆地的居民全被洪水淹死,眼前這塊地方不是連一個孩子也看不到麼?既然如此,看起來士兵們只有在特別高的暑氣和濕氣中受著煎熬,踏著永遠也沒有乾爽指望的泥濘之路,徒勞地往回走。不然就是投入全連官兵之力,把業已沉入水底而陷於泥潭的這個山村挖出來,使它恢復到原來的面貌。不要說士兵,即使軍官們的疲勞和不滿也達到極限,他們已經無法計較臭泥之髒,不得不往髒地上坐。開始向森林深處前進的作戰行動,究竟等待他們的是什麼呢?連他們自己也不清楚,此刻他們只感到,最不希望的終點終於到了。

本連官兵無不敬畏的指揮官--五十天戰爭的傳承中稱為"無名大尉"--連長卻非常緊張,因為他此刻正在考慮即將開始的新的作戰行動。士兵們雖然把臨時充作連部的小學教職員室的污泥掏出去了,但是還無法從河裡提來黑水把它洗乾淨。他的部下官兵們都感到這次作戰將是零零星星打,將來可能是非常困難的,但是唯有他預感到,作為一個作戰家倒是滿有意思的。

這位大尉還在他兵不血刃就進了盆地之前就曾經懷疑,使第一次派遣部分慘遭滅頂的洪水,可能是自然發生的災害。因為,即使人力能夠作出安排,但那畢竟是大規模的氾濫。但是看了佔領之後的峽谷情況,作為一個作戰專家,和他部下的官兵恰好相反,整個推翻了他的預想。他在盆地轉了一遍,對於峽谷的地形學構造上的特異,以及利用它建造水庫的構想和據以實現的原址,有了極其清楚的理解。

認識這些事物的過程中,大尉最受衝擊的是,造成那麼大的洪水,必須在這峽谷裡修建足以蓄積大水的堤堰,然而在這峽谷裡,不要說人,就連一頭牛、一條狗的溺死屍體也沒有看到。現在的大尉的敵人們埋伏在深山的隘路上,等待他的好友指揮的混成一連官兵進來,然後用儲存在峽谷裡的大水襲擊他們。而且把堤堰炸開之後,就帶著家畜和狗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能夠完成如此大規模事業而且有統率力的人,就是大尉必須與之爭個高低的指揮敵對營壘的人。離開這個盆地的村民們不論去了鄰近什麼地方,都逃不出軍隊設置的情報網,然而迄今為止並沒有任何消息。但是大尉指揮的這個連,行軍途中遇上了像猴子一樣的敵方偵察員,他逐樹而行,被打落下來卻倒立著一跳一跳地逃跑。他的部下說,那漢子發了瘋之後進了山的,如果他是偵察人員專從樹上偵察我方情況,結果又會怎樣?派他前來偵察的隊伍,也就是扔掉這個盆地的房屋家宅而不知去向的部隊,極其明顯,他們懷有堅決抗戰的意志而躲起來的。如果這個推斷沒錯,那麼,他們肯定就在這盆地四周的森林裡。於是,大尉給全連下攻擊令之前,熟悉當地的地形,占好能夠容易地看清峽谷裡發生的一切行動的地方,這樣幹,大概是為了鎮壓敵軍的游擊行動。

"這次作戰,不可能不是一場長期戰!"大尉不能不作這樣的思想準備了。然而這個戰爭必須是在圍繞進駐軍隊的森林內側進行,而情報還必須避免從軍隊中樞部分傳到外邊。不論是對於他部下的官兵們,也不論對於作為敵人和他們開戰的這盆地上的住民們,一旦這場戰爭結束,就必須讓他們確信不疑:啊,這種事態決非現實,是來自中國大陸以及太平洋地區的挑撥者為了攪亂後方而造的謠言。像這樣難以完成的戰爭全部責任,交給一個大尉全部承擔的先例曾經有過嗎?這個大尉雖然經過緊張的深思熟慮,但是他並沒有懷疑下達的命令,或者因為任務棘手而發怯。使他興奮而鬥志昂揚,達於頂點的是面對盆地的敵方司令竟是這樣一位人物:他率領的是沒有經過訓練的男女老幼,居然初戰打得這麼漂亮。和這樣的人一決雌雄並戰而勝之的野心油然而生。大尉如此殷切希望與之較量的敵方司令官不是別人,就是那位起初在老人們的夢裡,隨後在所有人們的夢裡出現過的破壞人。

事實上,大尉除了和人們夢中出現發出指令的破壞人也好,對方的其他作戰家也好,和他們分個高低上下之外,沒有任何野心。因為大尉還在最初階段就已經考慮到,戰爭勢所必然地將是一場長期戰,這場長期戰之後,也就是以戰爭手段把大日本帝國內部之敵經過一場長期戰爭掃蕩之後,他自己將無法繼續活下去。因為初戰失策,混成一連眾多死者的名字被壓下來不公佈,然後讓這些匿名的死者轉戰於中國大陸、東南亞戰場,目的在於必須讓他們取得正式的死之權利。緊接著將是把他率領的這個連所有官兵立刻派到中國戰場上去,目的在於防止他們擴散國內進行的這場戰爭的消息,立刻把他們派到中國戰場上去,讓他們永無休止地轉戰下去,直到陣亡為止。但是,以前的混成一連指揮官既然戰死,那麼,要承擔包括首次作戰行動在內整個戰爭責任的大尉,就不能和被迫保持沉默地活下去的其他官兵處於同等地位。作戰結束之日也就是他生命告終之日,然而還不允許他戰爭結束之前就死。知道軍隊中樞人物命令全部內容的,唯有他一個人而已。

結果是連長一方面指揮作戰,另一方面作為一個軍人卻彷彿在大日本帝國軍隊裡並非實有其人似地力求在這場戰爭結束之後消滅自己的軍籍。實際上大尉在戰爭結束時把一切處理完畢之後,立刻完成了奇妙的自我消滅,似乎他們這一方吃了敗仗,而他是這敗軍之長。他這一連的官兵也和他們之前全軍覆沒的混成一連的官兵一樣,只是名義上去了大陸和南方戰場,也就是說,同樣被派往國境之外。不要說五十天戰爭這樣的詞,即使他們敬畏的前任連長的名字也嚴禁提他。於是,對我進行斯巴達教育的父親=神官給我講傳承時,只能稱這個指揮官為"無名大尉"。

通過五十天戰爭,"無名大尉"對於以夢的通道向峽谷和"在"的人們發佈指令的破壞人,經過奮力指揮作戰,終於獲得勝利,讓盆地活著的人全走出原生林投降。他讓男女老幼在"死人之路"旁邊排好隊伍,根據我們當地司令部老人們搬運來的戶籍簿,進行苛酷的裁判。這就是說徹底揭穿村莊=國家=小宇宙的雙重制戶籍登記的詭計,堅決貫徹戶籍簿上一個戶籍只承認一個人的原則,也就是說"無名大尉"秘密接受的貫徹國家命令的裁判。"無名大尉"對於峽谷和"在"兩個人屬於一個戶籍的人其中的一個決不寬恕。不問男女老幼,原則上盆地的人有一半要處以死刑,裁判的結果就是這麼血腥氣十足,如果他在執行上有親切之心,只要另做新的戶籍,效果是和殺人一樣的,那麼他為什麼沒想到這一點?"無名大尉"居然作出如此強硬的軍事裁判和判處極刑,有人認為它的背景是這樣的:他自己和他的部下對於戰敗的人們無論怎樣威脅,這些人就是不告密指揮這五十天戰爭的人,這強硬裁判和極刑,就是對這守口如瓶的報復。隨著五十天戰爭的發展,疲勞已極的"無名大尉"常常作白日夢,夢中有過和盆地軍隊指揮官對話。這是"無名大尉"即將發瘋的前兆,五十天戰爭終結時的大屠殺就表明了這一點,現在就看得更清楚,把盆地瓶頸的地形徹底破壞之前以及此後的"無名大尉",已經露出發瘋的跡象,終至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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