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穩《水乳大地》(24)求學與敬畏

三天以後,安多德啟程了。信教的百姓一直把他送到了滇藏公路邊,安多德的舅舅諾斯說,要是我還走得動,我會為你牽馬,送你到北京的。三十多年前我還年輕時,沙神父讓我為他牽馬,隨他一起回法國,但我又舍不得我們這峽谷。現在我老啦,想去哪兒都去不成啦。沙神父啊,你這個帝國主義的特務,你為什麽偏要去做一個特務呢?嗚嗚嗚。

諾斯舅舅今天又多喝了點,以致於他說到後來就鬧不清是在為一個將來要做神父的年輕人送行呢,還是在揭發前教堂神父的罪行。只有右鹽田的教民知道,自文革以來諾斯對沙利士神父的懷念方式之一就是揭發這個外國神父的特務罪行,他把神父說得越壞,對他的想念就越深。在一個接一個的批判會上,諾斯的發言總是聲淚俱下,因此很受來搞運動的小將們的歡迎,他們聽不懂藏語,只看到這個可憐的老頭兒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嘮叨,便認為他苦大仇深,過去一定受了外國傳教士很多剝削和壓迫。他們甚至一度還把他樹為典型,讓他到鄰近的幾個村莊去訴苦。但是有一次他說著說著就說漏了嘴,大講自己受洗前如何跟著他母親、帶著三歲的妹妹流浪到峽谷,他們舉目無親,身無片瓦,連小狗也要欺負他們。而自從外國神父讓他們全家入了教後,他終於可以吃飽飯,有衣服穿,睡在能避風雨的教堂裏了。不幸的是有個長有兩個舌頭的人把諾斯的話翻譯給了在場的紅衛兵,於是他當場就被揪下來了。以後的大會,就是他在臺上彎著腰低著頭接受人家的批判了。

安多德告訴諾斯舅舅,現在不是神父就一定是特務的時代啦,你看木副專員不是也支持我出去學習嗎?諾斯舅舅,你要等著我呀。不在神父面前懺悔的人,是進不了天堂的。

安多德的母親安妮其實那時比諾斯還更傷心,只不過她那顆飽受磨難的心已經非常麻木了,如果她要把所有的苦難都哭上一遍的話,淚水也會讓瀾滄江水漲的。因此在送兒子出行的時候她很克制,但目光卻很淒涼。她不知道兒子這一去,是不是就像多年前她的丈夫離開家門的那個早晨一樣,再也沒有回家的日期。那時安多德還在她的肚子裏哩。要不是凱瑟琳奶奶極力支持,安妮就是吊死在家門前,也要阻止安多德的北京之行。凱瑟琳奶奶說,藏族人的腳什麽時候怕過路遠了?想想當年的外國神父吧,他們還是從海的那一邊過來的哩。安多德還沒有走到大海邊呢。

安多德就是在這樣一片淚眼淒迷和積重難返的陰影中中離開了他的峽谷,他的親人。兩個年輕趕馬人與他同行,他們沿著被泥石流沖毀的公路慢慢走出了人們期待的目光,並把那眾多的目光越拉越長,直至看不見。

這種被親人的身影痛苦地拉長的目光,安妮多年前就有過切膚之痛的深刻體驗,那時是她的丈夫,現在是她的兒子。她不知道上帝是否憐憫她永遠收不回來的目光。她在無數個夜晚向上帝祈禱:全能的主,你無所不能、無所不知,請你賜福我啊,讓我的眼睛看到我的親人。

在以後的歲月裏,安多德與峽谷的聯系就靠一張薄薄的信紙了,因為他向孤獨的母親發過誓,除了天主耶酥外,他天天惦記的就是母親。他會隨時寫信回來,兒子走得再遠,也不會像父親一樣,一去就沒有了音信。

一周以後他的信來了,說他們已經到了雲南,那裏還是藏區,同樣可以吃到牦牛肉、糌粑,喝到酥油茶。他還在信中說,這裏的藏區有大片大片的草甸,牛羊多極了,想不到我們藏族人也會生活在這麽好的地方。而更為重要的是,這裏通汽車了,他再不用騎馬啦。還有一個讓人高興的消息,他最後補充說,從這裏到北京,所有的路都是通的。根本用不著馬了。看來我們鹽田真是太閉塞啦。

五天以後他的信又到了,說他經過納西族地區,白族地區,彜族地區,終於到了漢地的大城市昆明。媽媽,天主賜福於我,讓我坐火車去北京,這是從前做夢都沒有想到的事情。可買一張火車票實在太難了,人們要排很長很長的隊。有些人比喝醉了酒的康巴人還要無禮,他們憑力氣擠到窗口前,把婦女和老人都擠到一邊。媽媽,我在火車站排了兩天兩夜的隊,感謝天主,終於買到票了。不過,小偷把我的錢都摸走了,那可是木副專員一個月的工資啊。在我們峽谷裏偷打人家樹上的核桃,已經是非常墮落的行為了,而這裏居然還會有人把手伸到你的口袋裏偷錢,這實在讓我想不到。不過我想這是魔鬼對我的考驗,全能的上帝一定看到他墮落的靈魂了,願上帝寬恕他的罪。

第三封信安多德寫得更長,有很大部分是在漫長的路途上寫的。他向母親詳細描述了比峽谷的風還要快的火車,他把它形容為有一長串鐵輪子的鋼鐵房間。一聲吼叫,它就跑起來了,一百頭老熊的吼聲也沒有它的聲音大。它的上面有廚房,有廁所,有水從鐵管子裏像山泉一樣地流出來,還有旅館,因此有的人甚可以在火車上睡覺。火車跑的路是用鋼鐵鋪起來的,不像我們鹽田的公路,年年都要被泥石流沖垮。鋼鐵當然比泥石流厲害多了,它一定是上帝強大力量的證明。媽媽你想想吧,從昆明到北京,要用多少鋼鐵啊。車上有服務員來送水給你喝,但是他們沒有酥油茶,連聽都沒有聽說過。不過周圍的漢人知道我是藏族人後,對我就相當熱情了。他們問了我很多西藏的問題,他們都沒有到過西藏。他們不知道曬鹽的方法,打酥油茶的方法,做奶渣的方法,甚至連我們怎樣吃糌粑他們也感到很稀奇。看來漢族人也不是什麽都懂,也沒有我們認為的那樣聰明,盡管他們很多人戴眼鏡,連十來歲的小孩子也戴。他們總把西藏想像得很可怕,其實當年那些進藏的紅衛兵才讓我們感到可怕哩,連喇嘛也怕他們。不過火車上的這些漢人卻很有愛心,他們聽說我的錢被小偷偷了,問我吃飯怎麽辦,我說這麽快的火車一開起來,很快就到北京了麽,到了北京我有介紹信,就有吃飯的地方了。一個大媽告訴我說,火車要走三天三夜才到北京呢。主啊,中國真是太大了。於是人們都拿出錢來為我買飯吃。我想他們一定也信耶酥基督,才會有這樣的仁慈。但是我不好問他們,因為他們不戴十字架。後來火車上的領導知道了我的難處,他們說他是車長,我想他的權力一定比木副專員還要大,人們對他都很尊敬。他穿得像一個將軍,心很善良,讓我到火車的廚房裏吃飯。他們不收我的錢,這讓我很不好意思。我想這大概是天主對我的恩賜吧。那個吃飯的地方很漂亮,沒有車廂裏擁擠,桌子上還擺有鮮花哩。在我吃一頓飯的時間裏,火車一聲吼叫,就從一個城市開到了另一個城市啦。媽媽,想想吧,我們去最近的縣城要走四天的山路,坐車也要一天。漢地真是太發達了,上帝對他們真實太偏愛了。我問車長火車是怎麽開動的,他說是用電。我想了一個晚上,也沒有想明白電怎麽可以開動這樣一大串由鋼鐵連結起來的家夥。後來終於想明白了,右鹽田第一次用電的時候,保羅家的大兒子站在凳子上用手去摸電線,剛摸到線頭就被電推出去好幾米遠。想一想電的力量有多大吧,連人都會在一眨眼的功夫被它推得老遠老遠,它一聲吼叫,也同樣可以把火車從一個地方推到任何一個它要去的地方。要是有一天它能把火車推到我們峽谷裏就好了。今後我們要像敬畏上帝一樣地敬畏電。

接下來峽谷和北京就連在一起了。每當安多德有信來的時候,右鹽田村的教民都會像看鄉村電影一樣,聚集在安妮家聽識藏文的後生念信,峽谷裏的北京和在北京的安多德便從那一刻起開始真實而生動起來――

他在人多得讓人找不到上帝在何方的北京火車站下車了,一個熱心的警察用了半天的時間才把他送到神學院;

他順利地入學,一個姓章的漢人大主教專門來看望他,並慷慨贈送給他生活費。他身邊的同學都是來自中國各地的漢人教友,他們有的很年輕,這裏全是基督徒的世界;和他們交談才發現在中國信奉天主耶酥的並不只有右鹽田的藏族人,漢族人,彜族人,滿族人,蒙古族人等等,中國的好多個民族的人都有上帝的選民,我們其實並不孤獨;

北京是個巨大無比的城市,西藏所有的藏族人加起來也沒有這個城市的人一半多,一條街道也比瀾滄江峽谷還長,但它是筆直的,漂亮的,兩邊都是高高的樓房,也像一條大峽谷,人們上這些高樓不用擔心腳力不夠,一種用電控制的房間“叮當”一聲就把人們提上去了,“叮當”一聲又下來了。敬畏電吧。

北京人說話好聽極了,個個都是廣播裏的播音員;

神學院組織他們參觀了一個制造鋼鐵的工廠,火車的鋼鐵就是由這裏制造的,人們利用知識把石頭變成了鋼鐵,他們先把石頭熔化成水,然後它們在一個大爐子裏像酥油一樣淌出來,就成了鋼鐵,這也歸功於令人敬畏的電;

北京也有教堂,還有一座喇嘛寺哩,他在裏面見到了從西藏來的藏族人,當然文革時他們也像我們那樣挨了整,教堂和寺廟裏都沒有宗教活動;

北京有一種在地下行駛的火車,人們坐一種用電控制的臺階下去,臺階可以自己走動,這是連上帝也想像不到的事情。車站也在地下,裏面的房子燈火輝煌,火車從地洞裏開出來,速度快極了,它開過來的聲音像山上下來泥石流。電控制了一切。

北京的商店進去了就找不到出來的路,因為它太大太大了,還到處都是人。商店裏什麽都有賣的,就是沒有敬奉上帝的東西;

神學院裏還有修女,她們來自比北京還更繁華的大海邊的城市,她們對西藏很有興趣,但她們不願意到西藏去為天主服務,因為西藏沒有海邊的食物。她們個個都長得像天使一樣漂亮。

那幾年安妮就是在期盼兒子的來信中打發時光,這些來信一時讓她欣喜,一時又讓她驚恐不安,在地洞裏的火車怎麽開出來呢?要是泥石流下來了,安多德不是給埋在裏面了嗎?冬天房間裏不升火塘,光靠一種鋼鐵片子裏散發出來的熱氣就可以了嗎?像天使一樣的修女會不會擾亂安多德伺奉耶酥天主的心?要是電,機器,火車,鋼鐵,還有那些說不出名堂的東西控制了一切,上帝怎麽辦?

當她問凱瑟琳時,閱歷豐富的老奶奶便會告訴她,沒有什麽可怕的,多年以前她就在漢地見識過了,她明確無誤地向安妮指出:那時的火車是用火開動的,而不是電;她曾親眼看到人們把煤一鏟一鏟地填進火車頭的火爐裏,那個火爐就跟我們藏族人烤火煮茶的藏式火爐差不多,只不過它更大一些罷了。不過在地下開的火車她倒沒有見到過,但是她確實聽從前教堂的都伯修士講,巴黎從前也有這種火車。你想想,就像耶酥是從他們那邊傳過來的一樣,地下開的火車也會一同開過來的。這說明從北京到巴黎,人們可以不像從前那樣坐在海上的房子裏飄過來了,從地下也可以走。都伯修士說過,世界是一個球的模樣,我們在這邊,他們在那邊。挖一個地洞把兩邊連起來,路就近多了哩。

總之,它們不是魔鬼的東西,上帝早就安排好了一切。老奶奶最後總結道。

隨著安多德在神學院的學習日益深入,他的來信已經很少談及個人的見聞了,他開始試著向右鹽田的教民闡述上帝存在的本質,就像一個真正的神父那樣。他在一封來信中談到,神學院的老師讓他認識了托馬斯·阿奎那,一個偉大的智者,上帝存在的見證人,他告訴了我們上帝存在的Fivewags(五種理由),――安多德的原信如此,凱瑟琳奶奶對此的解釋是:這就是耶酥在那邊用的語言了――上帝的確是世界上萬事萬物的第一推動者。火車是由電推動的,但電是由誰推動的呢?人們說是工人從電站發出來的;而電站的電又從哪裏來的呢,人們說是水沖的;水怎麽能沖出威力無比的電來呢,人們說利用水往下流淌的力量;那麽水的力量是誰給予的呢,顯然它不是任何人給予的,只能是全能的上帝。所以我明確告訴你們,以後不用敬畏電了,敬畏上帝吧。歸根結底電是上帝之力推動出來,能自己行走的臺階,能“叮當”一聲就升到半空中的房間,一聲吼叫就可以在地上和地下行駛的火車,都是上帝的傑作。

凱瑟琳奶奶看完這封信對安妮說“他已經能從道理上證明上帝的確存在了,從前沙利士神父也是這麽說。”

安妮眼望著峽谷上方的藍天,喃喃地說:“安多德走那麽遠的路,只為了向我們說明上帝終究是存在的,真是幹了件冤枉的事。”

凱瑟琳奶奶撇撇嘴說:“那可不冤枉。神父是上帝的秘書,上帝的意思他要知道得清清楚楚才行,就像我兒子的秘書一樣。”凱瑟琳奶奶忽然想起那個她並不喜歡但卻隨時忠心耿耿地跟在他兒子屁股後面轉的年輕人。

兩個老人家在寂靜的教堂常常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發表自己對世界的看法,對上帝的認識。她們把曾經雕敝的教堂一點一點地拾掇出來,像兩只行動遲緩的老螞蟻,一個出於對上帝的熱愛和對往昔歲月的懷念,一個則更多地為了自己兒子今後的出息。慢慢地人們發現荒蕪的教堂在兩個老人家的蹣跚步履下慢慢開始變得井井有條起來了。破敗的門窗被清除修整好了,後院葡萄園的空地種上了玉米、蔬菜和小麥。葡萄園年年都大獲豐收,凱瑟琳奶奶釀制的葡萄酒儲存了幾大酒缸。當有嘴饞的教民想討一點來喝時,她總是說:“這是神父做彌撒時的葡萄酒呢。做彌撒沒有葡萄酒,哪還有做它的意義?那可是耶酥的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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