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穩《水乳大地》(25)桃花鹽

當第一縷春風從漢地吹過來時,瀾滄江兩岸的桃花率先開放,一樹樹桃花像飄在峽谷裏的片片紅雲。鹽井裏湧出的鹽鹵水就像一個剛做母親的康巴女人的乳汁一樣豐盈。鹽民們搭建再多的曬鹽平臺都曬不完那含鹽量出奇地高的鹵水。峽谷裏到處都聽得見人們在奔走相告:

“出桃花鹽了!”

出桃花鹽的季節是瀾滄江峽谷的節日。瀾滄江在這時換上了它最美麗的外衣,江水變成深藍色,像高原深邃無邊的天空。人們說瀾滄江一年四季有六件衣服,隨著季節的更替它分別穿上藍、綠、紅、黃、灰、黑六種顏色的衣裳。這時節春暖花開,風幹物燥,高原的太陽火辣無比,峽谷底像一個悶熱的蒸籠,強烈的光線把一絲絲水分直接抽上天空中去,水分蒸發的速度與人們身上淌下的汗水一樣地快。早上倒進鹽田裏的鹵水,下午便被曬幹,鹽田裏就是一片白花花的鹽了。地裏的莊稼才剛剛播下種子,這裏卻在忙於收獲。剛剛恢復宗教活動不久的寺廟舉行了為慶賀鹽田豐收的法會,連地方上的領導都會趕來參加。喇嘛們在寺廟大殿前的廣場上鼓號齊鳴,跳起神靈淩空蹈虛、飄飄欲仙的舞步,藏民們則穿上節日的盛裝,為神靈喝彩。人和神靈好久沒有這樣共同歡慶過了。

那一年,鹽田就像珍貴的土地一樣,被重新分配給私人,這是自十多年前的人民公社化後個人第一次真正擁有自己的鹽田。政府甚至連稅都不抽,人們曬多少鹽,就可以按市場的鹽價獲得多少收入。生活開始慢慢好起來了,鹽民們首次成了峽谷裏直得起腰桿的人,一些人甚至準備重新蓋房子了。在過去,鹽民的地位只比土司家的農奴稍高一些,他們沒有土地,也沒有牛羊,官府和土司抽的鹽稅又重,還得往寺廟裏進貢,因此鹽民家庭一年下來幾乎所剩無幾。峽谷裏流傳的有關鹽民的歌謠是這樣唱的:

“鹽民苦,鹽民苦,

汗落九滴一粒鹽,

彎腰駝背曬屁股。

太陽曬幹眼中淚啊,

瀾滄江邊把命賭。

官府土司來抽稅,

賣了房子去逃難。

好漢不娶曬鹽女啊,

來世莫投鹽民家。”

曬鹽一般都是女人們的事,這與納西人的傳統有關。他們認為瀾滄江兩岸噴湧鹵水的井穴實際上就是女人偉大的生殖器。東巴經裏不是說井穴裏有納西人的子孫萬代嗎。井穴裏的鹵水哺育了鹽民,同時也滋潤了峽谷的兒女。井穴裏湧出的鹵水越多,峽谷的子民繁衍就越旺盛;反之,人們的生殖能力越強,井穴的鹵水就湧得越多。人們不會忘記,當年藏族人和納西人為爭奪鹽田發生第一次戰爭而得罪了神靈時,江邊的井穴不湧鹽鹵水了,峽谷裏的女人一年都沒有生育。

因此,在出桃花鹽的季節,女人們越幹越有力氣,越活越紅潤。而男人們也被噴湧的鹽鹵水弄得騷動不已。女人們白天下到江邊深深的井穴裏,將鹵水一桶桶背上來,沿著峽谷裏陡峭的棧道攀越而上,然後倒進自家的鹽田裏。晚上則一身汗香地鉆進男人的懷中,不管她們的男人願不願意,她們都要與他們做愛。男人們有時不耐煩了,說,歇歇吧。但女人們會說,要是不來一回的話,明天井裏就沒有鹵水了,地氣和人氣是相通的。看看白瑪拉珍家的井吧,都快見底了。可憐的白瑪,誰讓她出生在那樣的人家。

被女人們在床上引以為證的白瑪拉珍是峽谷裏的老姑娘,今年雖然才二十二歲,但在三十多歲就有人當祖母的峽谷,這已是一個非常令人焦急的年齡。沒有哪個納西男人有勇氣對她多看一眼,因為她的爺爺從前被認為是“養毒鬼”。在納西人的眼裏這樣的人家鬼氣很重,是世俗生活中與魔鬼為伍的人。盡管政府號召大家破除迷信多年了,但誰能在這片既偏遠又孤獨的峽谷裏證明神靈魔鬼的確不存在呢?樸素的人們可以向你證明:如果沒有魔鬼作崇,文革中峽谷裏怎麽會發生那樣多傷天害理的事情呢?人實際上是很弱小的,稍一不小心,魔鬼就可能控制人們的生活。多年以來人和魔鬼都在這片峽谷裏共生共存,如果沒有魔鬼,人們的生活反而會缺乏色彩,就像沒有動物人類會覺得孤獨一樣。同樣,如果沒有“養毒鬼”這樣的人家,魔鬼世界又由誰來照應呢。因此在納西人聚居的地方,總有一兩戶倒黴的人家被認作是和魔鬼打交道的人。

白瑪拉珍其實並不希望哪個男人會看上她,但是她不得不為自家的井穴不產鹽鹵水而焦急。非常奇怪的是她家的井穴和玉珍家的就只相差十來米的距離,但是玉珍家井穴裏的鹽鹵水噴湧得都快冒出井面了,那個婆娘每天從早背到晚,井裏的鹵水還背不完。然後她便對著峽谷底的其他女人們說“哦呀呀,這井裏的鹵水累得我裙子都濕透了。”

而那些有家有室的女人們則會打趣道:“是你家男人壓出來的吧,昨晚上你叫喚了大半夜呢。”

哄笑聲蓋過了瀾滄江江水的轟鳴。在這個女人勞作的峽谷,床上的話題是辛苦勞動的一劑舒緩劑。而白瑪拉珍每夜都獨守空床,卻每天都要聽她們笑談床上的花花新聞。渴望中的婚床啊,將由哪個勇敢的男人有力的臂膀來做成?

是“得得”的馬蹄聲和野性的歌聲伴隨著愛神的腳步一起來的。瀾滄江西岸卡瓦格博村的趕馬人獨西從看到白瑪拉珍時,就看穿了橫隔在藏族人和納西人之間數百年來的愛情籬笆。盡管他只有一只眼睛,但這種人看問題更專註,更投入,更獨到。

那時獨西剛從監獄裏出來,用一只眼睛重新打量面前這條陌生而熟悉的峽谷。他戴一頂油膩膩的藏式氈帽,渾身都散發出令人懼怕的野公牦牛般的氣息,又濃又黑的長發蓬松地披到寬闊的肩膀上。他身上穿的藏裝不像藏裝,漢裝不像漢裝,嘴唇上的那一小撮濃黑的胡子向兩邊彎彎地翹起,把他所有的驕傲和嘲諷全掛在了上面;那只瞎了的眼睛一幅死不瞑目的樣子,可透出來的東西比魔鬼的目光還犀利,眼簾下面一層灰色的雲翳仿佛深藏著宇宙中最遙遠的黑暗。如果你把他當成一個藏族武士,但他又更像一個流浪漢;但你真把他看成流浪漢時,他的商人的精明和情人的執著又讓你感動。他現在為鹽商們趕馬,將峽谷裏的鹽馱到集市上去交給他們,自己賺點腳力錢,有時他自己也倒騰一些,趕上兩三匹騾子的鹽,去峽谷深處那些不通公路的村莊販賣,這樣便可以賺更多的錢。當然這要辛苦得多。獨西趕馬還有個特點,他從來不和人做伴,他是峽谷裏的獨行俠,人們說連魔鬼都怕他。在女性的峽谷裏,他一眼――別忘了他是獨眼――就看到了白瑪姑娘的焦渴。

“姑娘,你的井裏為什麽鹵水那樣少?”

“我、我不知道。它快幹枯了。”白瑪拉珍回避著問話者像刀子一樣的目光。

“為什麽那些婆娘們的井不幹枯呢?”他用嘲諷的口吻說。

“人家勤快麽。”

“錯了,姑娘。她們白天是幹得很辛苦,晚上可沒閑著。”他仿佛是一個槍法準確的獵手,槍槍都打在白瑪姑娘孤獨的靶心。要命的是他的射擊從來都好像是漫不經心的,一語中的了,他的胡子還翹得高高的,一點也不給人面子。

“她們……交上了好運。”白瑪姑娘羞赧地說,她的臉紅得讓山坡上的桃花也害羞了。

“為什麽她們會交上好運?”他逼問道。

“好運……好運是父母給的。”提起父母她的陣腳就更亂了。

“又錯了,父母只給了我們一條命。好運麽,在我們藏族人看來,如果沒有人送給你,就在自己的手掌上去找。”蹲在地上看鹽的成色的獨西,用他那巨大無比、溫暖異常的手掌摸到了白瑪姑娘的大腿上。

那裏就像被火燙著了,或者被電觸著了,白瑪姑娘的兩條腿都劇烈地顫抖起來,“你、你你你你究竟要不要鹽啊,哎哎哎哎……哎,啊……你你要幹什麽……”然後她就癱了,成為一個沒有了骨頭、帶著汗香味的軟軟的人兒啦。

“送給你好運。”

獨西說得果斷而溫存,就像一個慷慨大方的人送人價值高昂的禮物。多年以前,雪山下一個臨死的老人把他一生的好運送給了他,獨西一直攢到今天,現在他要把這份好運送給一個他喜歡的人了。他沒有費多大的力氣就把她放平在江邊鹽民們儲存鹽巴的黃泥土坯小屋裏,中午時這裏也是人們歇氣吃飯喝酥油茶的地方。女人們在這裏恢復體力補充能量,也談論床上的事情。但是沒有誰想到鹽巴堆也可以權作婚床。他們在鹽堆上翻滾,一個渾身發軟卻在做著無謂的抵抗,一個橫沖直撞卻迫切地渴望找到一條幸福的出路。他撕扯她的衣服,仿佛揭開酥油上面的那層皮一般,一碰就破了,雪白的膚肌閃耀著聖潔的光芒,這光芒每現出一點,都是一把把威逼人的刀子,讓獨西顫栗害怕。他像個在黑暗的隧道中摸索前進的探險者,越害怕,越想往前。實際上通過這條隧道並不難,比捅破一層窗戶紙難不了多少。峽谷裏的曬鹽女都穿得很少,為了幹活方便,她們下身除了穿一條長裙外,經常什麽也不穿。

“啊,啊呀,你要受到魔鬼的懲罰的!”她用腳踢他,用牙咬他,用手抓他。說這話時卻語調溫存,像對一個調皮的大孩子說話。

“你的魔鬼我不認識。”他說這話時手一刻也沒有閑著,強勁有力的手掌快樂地在她的身上任意遊走。他在她溫柔的反抗中得到的不是拒絕,而是鼓勵。因為在獨西看來,與其說那是咬,還不如說是親吻;與其說是抓撓,莫如說是撫摸;與其說拿不知名的魔鬼來告誡他,不如說是情人間的調侃。而她雙腳亂蹬亂的姿勢,不過是為了炫耀那豐腴結實的大腿。

他在誤打誤撞中總算徹底解除她的武裝了。“佛祖啊,這麽美,這這這……美吶,怎麽會是個養毒鬼的女兒!”他渾身顫抖不已,不是感到害怕,而是對突如其來的的幸福毫無準備,盡管他渴望這一天已經很久很久了。

姑娘突然不反抗了,直挺挺地躺在鹽堆上,像一條晾曬在岸邊的魚,剛才還活蹦亂跳的,現在被陽光和空氣窒息了,被愛窒息了。她雙目緊閉,頭扭向一邊,身子僵硬得就像中了魔鬼的法術一般。獨西不知道剛才的搏鬥中是不是由於自己力氣太大,把身下的這個女人折磨死了。這讓他感到害怕,他欠的前一條人命讓他蹲了十五年監獄。愛情的大門才剛剛打開,我可不能走錯了門,又進到監獄的大門中去了。他想。

“餵,醒一醒。”他拍拍她的臉,但她一動不動,真的像死過去了一樣。白色的鹽粒沾滿了她濕漉漉的頭發和膚肌,還有豐滿的乳房,柔軟的腹部,壯實的大腿上全是鹽,以致於獨西不知道那雪白的酮體上哪是鹽哪是皮膚。他用舌頭舔了舔她的臉,鹹鹹的,她依然僵硬著;然後他又吻她的嘴唇,還是鹹鹹的。

但是這輕輕的一吻,她就用雙手去勾他的脖子了。啊哈,她活回來了。

“媽的,原來愛情也是鹹的。”

獨西一聲感嘆,就把自己感動的頭顱埋在那高聳的雙乳之間了。

帶著鹹味的愛情讓兩個人感受到某種辛辣刺激的快感,那滋味開初並不美妙,甚至還很痛苦。但是獨西發現他身下的女人是個多麽濕潤酥軟的女人啊,她下體的汁液潺潺流出,就像瀾滄江邊流量豐沛的井穴。曬鹽女就是這種味道吧。於是他忍著鹽粒的漬咬,把自己一頭紮了進去。

“啊――,啊――”白瑪拉珍伸手抓了一把鹽塞進自己的嘴裏,以免那快樂的喊叫讓神靈世界的魔鬼聽見,但她感覺與獨西相反,到那鹽竟像蜂蜜一樣地甜。

峽谷開始搖晃起來,瀾滄江水忽然跳起來有三尺高。“地震了!”在鹽田裏幹活的女人們喊道。但是她們沒有跑,因為地震在這裏是家常便飯,沒有哪一年峽谷裏不地震幾次。不過她們發現這次地震非常奇特,它很有節奏,與她們在床上和自己的男人們引起的震動頻率一致。玉珍發現自己的下身被一股莫名的火烤濕潤了,她正有些擔憂鄰近鹽田裏那些目光犀利的婆娘們發現自己的窘迫,卻看到一條峽谷都充滿了羞澀。

此時墜入愛情之河的人兒已全然沒有了羞澀之感。他們任自己的軀體在鹽堆中翻滾,讓雪白的鹽粒被愛的甘露融化。大汗淋漓的軀體被瀾滄江粗礪的鹽浸蝕,使兩個初涉男歡女愛之道的人在幸福的巔峰中時時逃脫不了針刺一般的痛感。但是這種痛對刀紮在皮肉上都不會感到害怕的獨西來說算什麽呢?與其說這種感覺在給他們添置歡愉的障礙,不如說這種障礙更刺激了他們撫摸、親昵、砥礪、直至最終互相融化在對方深處的欲望。獨西在第一輪高潮後感嘆道:

“鹽真是個好東西吶。”

他身下的女人呻吟道:“啊,啊化了,化了啊!”

“什麽化了?”獨西問。

“鹽化了,曬幹的鹽又化了。啊,我化了我渾身都是水啊獨西!”

獨西第一次聽一個女人這樣真情、這樣近距離地呼喚自己的名字,他的心悠悠的直往嗓子眼奔,那一刻他真擔心自己一顆火熱的心會滾出來。但是他的眼淚卻先滾落出來了。這讓他感到害怕,獨西怎麽會哭了呢?他的一只眼睛就是哭幹的,因此另一只眼睛裏的水分得勻著點用,他從不在乎錢,但卻十分珍惜自己的眼淚,他連眼眶濕潤的時候都沒有過。不過,對一個七尺男兒來說,這種時候哭的感覺真好,就像久旱的土地遇到了天上的甘霖。

他的眼淚將已被融化的女人再度激發起來,她忽然變得強壯無比,翻身就把獨西壓在了身下。雪白的鹽巴再度被兩人劇烈的翻騰揚得四處飛揚,仿佛小小的屋子裏在下一場細密的雪。如果說第一輪高潮時獨西占有絕對的優勢的話,這一輪他即使沒有處於下風,也只能跟這個曾經被融化了的女人打個平手。一個溫柔而韌勁十足,一個強壯而兇猛急躁。皮膚和骨骼的磨蹭與碰撞,時而是星星與月亮的撫摸,時而是江水和大地的較量。當獨西再次發出公牦牛般的叫喚時,太陽也羞到雲層後面去了。

“天啦獨西,獨西天啦,鹽堆又變小了。”白瑪拉珍哭了,低聲地啜泣,像一只在林子間自顧自地唱著歌兒的小鳥。

獨西哈哈大笑,震得鹽堆上的鹽粒簌簌往下掉。他笑個沒完沒了,那是瀾滄江一浪推一浪的波浪,又是一條長長的沒有盡頭的歡樂的道路,任何與他同行的人,都會被這笑聲感染,並與他一同大笑不止。他笑著說:

“瀾滄江會還給你的,只要你有了男人。哈哈哈哈哈……”

白瑪拉珍感動得無以倫比,她牽引著獨西的手往自己的幸福深處摸去,“獨西你看到了嗎,我的井穴裏鹵水多豐富啊!”

“啊是啊,啊是的,我摸到啦。啊是是是啊,啊,啊……”

又一輪沖鋒之後,獨西徹底被征服了。他擁著懷中的女人動情地說:“你這個養毒鬼的女兒啊,你知道他們為什麽要這樣叫你嗎?”

“聽我父親說,有一年我爺爺養的一頭犏牛忽然會說話,還無緣無故地淌眼淚,然後峽谷裏開始流行瘟疫,死了好多的人。人們說是我家的那頭犏牛帶來的。”

“他們瞎說嘛。瘟疫是由卡瓦格博雪山下的一個魔鬼控制的,你去問寺廟裏的活佛就可以知道它的名字。怎麽會是由一頭犏牛帶來的呢”

這時他們才發現本民族的魔鬼於對方根本就不存在。不存在也就不敬畏,沒有敬畏愛情便暢通無阻。

“可是為什麽所有的人都認為我們是養毒鬼呢?”

“他們這樣說,是因為你太漂亮了。”獨西捧著他女人的臉說。

“我漂亮嗎?天啦,我是世界上最醜最醜的女人了。”

“佛祖啊,那些兩只眼睛都好好的人,怎麽還發現不了一個漂亮的女人!”

“你不要哄我了,我有七八年都不敢照鏡子了。瀾滄江的水就是我最大的一塊鏡子,我在裏面看到的是一個沒有人要、一年比一年老的女人,我怕我看著看著就跳了下去。”

“哈,那是瀾滄江跟你開了個玩笑,它讓你等我等到現在。明天你再去江邊看看自己的影子,峽谷裏的那些婆娘,哪個會有你漂亮。”

事實證明獨西的話是誠實而正確的,不等白瑪拉珍回到家中,她已經從所有遇到的男人們驚訝的神情中,發現了自己震驚峽谷的美。他們全都在她的身後說:“天,這是誰家的姑娘?”一個漂亮姑娘引起的震動,同樣也可以使峽谷搖晃起來。

從此以後,白瑪拉珍家的井穴開始源源不斷地噴湧鹵水了,從白天到黑夜,鹵水多得來淌到了瀾滄江裏。因為崇尚自然的納西人認為天地間的一切事物都是陰陽結合的產物。天為雄,地為雌,天地交媾,產生白露,白露聚集,才產生湖泊、海洋,也才產生了有形的生物。同樣,山為雄,水為雌,山水相依,便造就了哺育人們的大地和峽谷。如果一個納西女人沒有得到正常的性愛,那麽,她不僅違反了自然的法則,並受到自然的懲罰,她的靈魂也將找不到回家的路。現在,白瑪拉珍可以昂頭挺胸地回家了。當她挺直了腰走路時,她發現她的乳房像雪山一樣高聳巍峨。

三天以後他們雙雙到左鹽田鎮的鄉民政所領取結婚證。納西鄉長旺久高興得合不攏嘴,白瑪拉珍是他的一個遠房外甥女,為了她的婚事他跑壞了三雙鞋。更讓他高興的是,又一對藏納青年走到一起了。在過去的歲月中,藏納通婚不是招來戰爭,就是引起成雙成對的戀人們集體殉情。不過旺久鄉長樂觀地認為,這樁婚事嘛嘛溜地順利,什麽羅嗦事兒也不會有,因為時代不一樣了,魔鬼早已遠遁。

“小夥子,你們野貢家的人和我們納西姑娘就是有緣。”

“我不是野貢家的人,鄉長,你認錯人了。我是個馬腳子。”獨西翹翹胡子,驕傲地說。趕馬人靠腳力吃飯,人腳和馬腳連在一起稱呼,便成了操此行業的人的代稱。

“哈哈,你野貢家的人在峽谷裏誰不認識呢?俗話講牛頭可藏不進懷裏。別看你現在長成了一條五大三粗的漢子,十多年前你當放牛娃時做的事情,我現在都還記得一清二楚。”

獨西的胡子耷拉下來了,帶著點在監獄裏向管教幹部匯報思想的正經說:“我早就和野貢家族劃清界限了。毛主席、共產黨改造了我,讓我趕馬為生,找到世界上最漂亮的姑娘。野貢家族能給我這些嗎?”說到姑娘,他的胡子又翹起來了。

旺久鄉長哈哈大笑,不斷拍打獨西寬厚的肩膀,“其實我們早就是一家人了,民族團結既需要政府的工作,也需要愛情的滋潤。我們要向前看,年輕人。”

獨西說了句很得體的話:“旺久大叔,峽谷就這麽大一點地方,藏族人和納西人總要碰到一起。過去的事情我不想再提起,也不想知道得更多,摟著心愛的女人睡覺比什麽都強。”

“揭瘡疤總是很痛的,把它掩蓋起來倒很容易。”旺久鄉長拿出一個橡皮章,“啪”地一聲蓋在一個紅色的小本本上,然後鄭重地交到獨西的手上,用十足的官話說:“在深入揭批‘四人幫’,全國人民撥亂反正、改革開放、推進四個現代化的浪潮中,在以鄧小平同誌為首的黨中央的親切關懷下,青藏高原在起舞,瀾滄江在歡笑。我代表左鹽田納西民族自治鄉,莊嚴宣布,卡瓦格博村藏族青年獨西和左鹽田納西姑娘白瑪拉珍正式結為夫妻。”

獨西有點招架不住旺久鄉長的“莊嚴宣布”,他接過結婚證書翹了翹胡子說:“旺久大叔,你的舌頭比我聽說的外國神父給人證婚時還掄得圓。不過你說的再多,我們早就是夫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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