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穩《水乳大地》(20)納西人的魂路

一個下午,沙利士神父來到教堂的垛樓上,望著另一座山梁上納西人在泥石流浩劫過後的亂石堆上新建立起來的村莊,企圖能看到一點人間的生氣。自從他們從懸崖上遷走之後,沙利士神父試圖套在納西人脖子上的繩子不解自脫。但那邊也籠罩在一片死寂之中,連一聲狗吠都聽不到,更別說能望到一縷炊煙。他突然想到這些日子來到鹽田裏幹活的納西人少了許多。該去看看這些可憐的人啦,也許他們這時才能認識到上帝的愛。

他叫上亞當與他同行,他們甚至找不出一頭能騎的騾子出來。兩人沿著兩條山梁之間的小道徒步而去,在翻過了幾處泥石流堆後,他們來到了納西人的村莊。死亡之氣從每一家每一戶破敗的窗戶中溢出,來不及掩埋的死牲畜隨地都是。哀嚎之聲是證明這個村莊還有活人的唯一標誌,一些新建的簡陋房屋甚至還沒有來得及封頂,瘟疫就把建房者全家的性命奪走了。〞

沙利士神父來的時候,東巴和阿貴正帶領眾人在給死者送魂,屍體不是一個個,而是一排十多具。對於重死不重生的納西人來說,那是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宗教儀式了,連作祭祀用的牲畜和紙冥馬看上去都顯得不夠。因為已經沒有更多的人手去做這些本該十分隆重的事。

死者中就有和萬祥的一個叔伯和兩個外侄,他和其他死者親屬一樣一身喪服,頭上纏著白布包頭,身上披著麻衣,腰間還紮著一塊寬寬的白布。一個村子的人都是這種打扮,使人感覺就像在陰間行走。這個時候沒有人戴孝的家庭是沒有的,悲痛是峽谷裏第一次能讓大家共同擁有的東西。和萬祥一身陰氣地走上前來與神父打招呼,神父不知道他家死的究竟是誰,只是禮貌地向他致以問候。和萬祥族長問神父:“有什麽事嗎?”

沙神父說:“我是來看看你們需不需要幫助。上帝將憐憫可憐的罪人,如果你們需要懺悔的話,仁慈的上帝將寬恕你們的罪,使你們的靈魂升向天堂。”

和萬祥目光哀哀地看著地上的那一排死者,“謝謝啦,神父,我們的親人有自己應去的地方。看看這滿峽谷的悲傷吧,活著的人一個個地死去,女人們卻一個小孩也生不出來。神父,你們的神靈有讓女人肚子盡快大起來的法子嗎?”

沙利士神父認真地想了想。然後說:“沒有。”其實他也發現了,這一年峽谷裏竟沒有一個女人生育。

和萬祥嘆口氣:“世上有活一千年的古樹,難得有活一百歲的長者;水總要流到山下去的,就讓它流下去吧。可是,水源不能幹枯啊。”

沙利士神父那時對納西人和他們的宗教還不太了解,他看到東巴祭司和阿貴在村莊的路中央向峽谷的東北方向展開一條長長的畫卷,那是東巴超度亡靈的“神路圖”,上面畫的是信奉東巴教的納西人供奉的各類神系和需要斬殺的魔鬼,那些神像畫在一種樹皮紙上,這種紙柔軟而有韌性。上面的畫是用植物和礦石顏料描摹上去的,旁邊配有東巴經象形文字。畫面上有陰森的鬼地也有吉祥的仙界,在鬼地的畫幅中罪人們的亡靈備受各類惡鬼的折磨,生前濫殺野生動物的,死後被虎、豹、熊等動物啃吃;犯有男女私通罪的,男的被魔鬼用鐵鉗拉出生殖器,女人被魔鬼用鑿子釘入頭顱;而生前誹謗人的則被魔鬼將舌頭拉得長長的,由一頭被魔鬼驅趕的牛在上面實施耕舌之罰。那是一長串活生生的地獄懲戒畫卷,任何人看了都會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心生後悔。

沙利士神父從沒有看到過這種古老的樹皮紙,更沒有看到過如此拙樸原始而又超越了現實想像的神系畫普。他感到震驚,一個念頭在他心中閃了一下:這種原始部落的畫和象形文字要是拿到巴黎博物館展出的話,歐洲應該轟動了。因為它們不是已經死亡、並已遠離現代文明數千年的原始宗教畫卷和象形文字,而是活生生的,是生存於納西人中並被他們所依賴的精神支撐。這才是歐洲人從來沒有見過的遠古東方文明。

出於禮貌,和萬祥族長在東巴祭司做宗教儀式時向沙利士神父解釋他們親人的亡靈將去向何方,又將如何去。向東北方向鋪開的“神路圖”代表著納西人的祖先從前是從北邊遷徙下來的,現在東巴祭司要把死者的亡靈向著那個方向一站一站地送回去。一個模仿死者的木偶身著東巴的法衣,騎在紙冥馬上,由東巴祭司扶著從“神路圖”上一站一站地走過,每走一站,都有一場和魔鬼的戰鬥。幾個身著納西武士裝的男人在一邊揮舞著長刀,為死者助威。東巴祭司一直把死者的亡靈從鬼地超度到神界,讓他們來到“巨那茹羅神山”,那是納西人祖宗生活過的地方。“也是我們的靈魂最終要去的地方,不是你們的天堂。”和萬祥說

“令人費解的去處。”沙利士神父說。

“看看這一峽谷的死人吧,都往你說的那個地方去,不同種族的人又要打戰了。還是各走各的好,神父,我不明白,人身前的事你們要操心,身後的事你們為什麽還管呢。難道死了的人靈魂回老家你們的上帝也不允許麽?”

神父還真被問住了。如果上帝是悲憫的,他不會阻擋一個靈魂要回家的可憐人;如果上帝是仁慈的,鼠疫為什麽要橫加在這些善良而又無辜的人們身上。但是作為一個伺奉聖職的神父,他不會去追問自己的上帝。他只有問和萬祥:“難道你們不害怕地獄的烈火嗎?”

和萬祥說:“不。我們只害怕‘署神’發怒,就像現在一樣。”

“就目前峽谷裏的這場災難而言,跟你們的所謂‘署神’沒有關系。尊敬的族長,這是一場在我們歐洲也曾經發生過的鼠疫啊。它是由可惡的老鼠引起的。”沙利士神父想證明自己的觀點,舉目四處觀望,果然就看到了幾只老鼠旁若無人地竄來竄去,“喏,災難的根源就在他們的身上。”他指著老鼠們說。

但是和萬祥對他說:“那不過是幾只老鼠罷了。災難是因為人們太貪婪所致。”

“噢,這倒很有趣。”神父在胸前劃了個十字,“如此貧窮的峽谷有什麽東西值得人產生貪婪之心呢?”

“銀子、土地、鹽田、女人,都會讓人貪婪啊。人要一貪婪,天空都不會潔凈。神父,難道你沒有聞到嗎?這峽谷多麽汙濁啊。那麽大的風,都吹不盡天空中的穢氣。看看藏族人和我們都幹了些什麽吧,阿美姑娘和土司的少爺在牧場上行茍且之事,汙染了草甸和森林,然後土司和我們爭奪鹽田,‘署神’怎麽不發怒呢?”和萬祥仍然固執地說。

“異端的信仰。”沙利士神父感嘆道:“和先生,十四世紀鼠疫在歐洲流行時,人們也是如你所說,認為是由於一種‘腐蝕之氣’或者‘老婦人的情欲’引起的。可是誰也沒有想到這是全能的上帝對褻瀆聖靈的人們的懲罰。末日到了,你們納西人要懺悔,上帝才能指引你們的靈魂升往天堂。”

和萬祥說:“我們的經書中講,有一棵生命神樹掌管著人們的壽數。這神樹上的樹葉和人的生命有關,綠葉代表年輕人,黃葉代表老年人。一個叫美利董阿普的神靈,他每年用白銀的竿子挑下枯黃了的葉子,留下綠色的,這樣世上就總是老年人先死。唉,大概是美利董阿普神又喝多了,把生命神樹上的枯葉和綠葉都打落下來了。”

“噢,主啊,他肩負那麽重要的職責,怎麽可以隨便喝酒呢?”沙利士神父隨口說。

“這樣的事經常發生,神靈又不是誰家的孩子,他任性著哩。世上為什麽有孤寡,為什麽白頭發的人會為黑頭發的人送終?就是因為生命神樹上的綠葉被喝醉了的神靈打掉了啊。”

此時和阿貴東巴手中的法鈴聲響忽然大了起來,他已經順利地將一個亡靈超度到神界了,他用似唱非唱的誦經聲高聲朗誦道:

“將死者之魂送到種一季莊稼永遠吃不完的神地,

送到可坐於白雲之上,在日月中穿戴打扮的神地,

送到綠樹森森、青草茵茵的神地;

送到以日月為燈,星宿為帽的神地;

送到湖水永不幹枯,樹木永不雕零,金燈永不熄滅的神地;

送到金花銀花開遍,吉祥幸福永存的神地;

送到納西遠祖崇仁利恩居住的神地;

送到人類始祖神美利董主居住的神地;

送到九代男祖、七代女祖之地;

送到遠祖曾居住過的山洞中;

送到祖先曾經放牧過的高山草場上。”

“你認為我們的靈魂要去的地方如何呢?”和萬祥看著沙利士神父在認真地傾聽,便問。

“那確實是一個不錯的地方,不比我們的天國差多少。但是你們不向上帝懺悔,靈魂同樣得不到拯救。”神父最後這一句話說得他自己都沒有信心。他覺得納西人比藏族人倔強多了,他們看似溫和卑謙,但他們的骨頭藏在棉花裏。

“順便問一句,”他說:“這幅迷宮一樣的宗教圖,可以賣給我一幅嗎?”

和萬祥楞了一下,隨後堅定地說:“神父,如果你要買一條陽世的道路,你可能買得到,但是沒有人會出賣自己回到祖先之地的魂路。”

(註1):在藏語裏,“紮西”是吉祥的意思,“尼瑪”是太陽的意思。

(註2):“三多”是納西人信奉的古老民族保護神,其塑像為白盔白甲,騎白馬,相傳他能在冥冥之中率領納西武士沖鋒陷陣,因此也被視為戰神。殉情的男女在臨死前都要到“三多”的塑像前慷慨悲歌、山盟海誓、求蔔問卦。

(註3):納西人認為男子的“厄年”多為縫“九”的年月日或年齡之歲,女子的則是縫“七”的年月日或年齡之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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